(五)(2 / 2)

“据不完全统计,你们一家三代,近90年打猎生涯,共打死猛兽41只,猛禽29头,大小食草动物3300余只,大小飞禽……”

老威垂下眼皮不说话了:他们做猎人的可不兴扳着指头数这些。

“然而,然而……”安瑞秋见他不说话,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然而了半天,陡地提高了语气:“当初和你们家族一样,以杀戮动物为快事的猎人,在这座城市里有上百个,但他们早就迷途知返,结束了这种让人感到痛心的罪恶生涯,只有你,仍不肯放下猎枪,洗净你那双沾满动物鲜血的手,我和我的读者都非常感兴趣,究竟是怎样的心态,才促使你在这样一条不归路上一条黑走下去的?”

他说完这些,将椅子向后挪了两尺,镜片后的小眼睛勇敢地直视,等待对方意料中的雷霆震怒。

“喝水。”老威的眸子精光四射,表情和语气却平静如杯中凉白开:“我是个老粗,看书少得可怜,不过我老婆是大学生,常把书借回家来看。记得有一回,她拿回本旧书,指着上面的图片问我,‘老威你看,这书上说,五几年时候,我们这城四周山上,有几万头野兔呢’;听我爸爸、我奶奶讲故事,那时候应该还不止。你不晓得,两岁大的兔子就能抱窝,一对野兔一年怀两胎,下十来个仔是常事,照这样算,这么多年,应该有多少兔子?”

安瑞秋抱着个手机,紧张地掐算着野兔总数,老威不等他,自顾自说下去:

“从那时候到现在,算上半路出家的,我们城一共有几个猎人?一个猎人一辈子能打几只野兔?你算算看,死在猎枪底下的兔子一共才几头啊,那么我问你,野兔呢?”

安瑞秋的手指哆嗦了一下:他不知道野兔哪儿去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长大以后见过野兔。

“这……”

“再说大家伙。这30年来,不说我们城,就是全省,猎人打死的野狼也不超过10头,可现在除了动物园,哪里也看不到狼了,你是记者,文化人,你倒讲讲看,到底是我们猎**害动物,还是别的什么?”

“那……”

“再扯远一点。我们这里往早了数,不晓得多少代,都有好多猎户,他们打黄羊、打野兔、打老虎狗熊,靠这个混口饭吃,可不管他们怎么打,打多久,也没把这四周山里的飞禽走兽打绝;现今这块只剩我一个猎人,不怕你笑话,这10年来我就没打到过比野狗更大的东西,你倒讲讲看,那些一代代猎户打也打不完的飞禽走兽,到底都跑哪块去了?”

安瑞秋的手腕一颤,一大杯凉白开猛地晃了晃,险些泼在录音笔上。他慌忙定了定神,半晌,才讪讪道:

“那……你就不想改?就想当一辈子屠杀动物的猎人?”

“当然不是。”老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般的笑意:“我不但想改,而且已经在改了。”

安瑞秋一惊,还待再问些什么,老威已拎着菜口袋径自奔厨房去了。

“……他说‘已经在改’,是不是……”

离老威家两条街的路边,七座越野里,小陈老朱头凑着头,吃力地辨析着耳机里传来的每一声嘈杂。

二黄没有来,他得到准信儿,自己也要被精简,所以忙着跑饭碗去了。

老朱顾不得理会小陈的询问,拼命竖起耳朵,想从耳机里听到尽可能多的讯息。

耳机忽地发出一阵啸叫,旋即陷入一片死寂。

“糟了,那记者出门了!”

小陈惊呼着。老朱恨恨地用力一拍方向盘:

“这该死的家伙!”

小陈茫然地望着他的头儿,扑入眼帘的,是满脸愤愤的神色。

小陈不明白,头儿适才这句,骂的究竟是记者,还是那个让他们连觉也睡不囫囵的老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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