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南京城的玄武湖那可是个不寻常的去处,南北朝时候,这里吞金川、吐长江,烟波浩淼,白浪滔天,陈朝的皇帝曾在这湖面上检阅八万水军战舰,后来,世道也换了,江道也改了,昔日满湖澎湃,转而化作一掬柔情,艨艟战舰早不见了踪影,兰桨轻舟,却伴着绿柳青杨,莺声燕语,就这么诗情画意了几百年。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自古便有这么句话儿,如今这南船和北马一样,早已成了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们闲余的消遣,驾一叶舟儿到湖心,在晃晃悠悠中或相偎相依,温存软语,或耳鬓厮磨,眉目传情,兴致弄时,索性横卧在船上,将手足浸在凉凉的湖水里,任小舟随波飘荡,更是年轻情侣们最惬意的时候。
已是6月了,南京素称火炉,日头已渐渐毒了起来,那种土得掉渣的手划游船本已被淘汰得所剩无几,此刻更一条条有气无力地躺卧在码头边无人问津,盈盈碧波里飘荡的,多是造型绚烂的脚踏船,或带着篷子的电瓶船,间或有摩托艇轰隆隆地穿浪疾驰而过,在身后划出条长长的痕迹。
正午方过,摩托艇已没了影子,不多的几条游船也懒洋洋地飘着,难得动弹动弹,也难怪,这当儿泛舟湖上的人,又有几个真的意在划船呢?
“看,快看!”
不知是熊猫船还是天鹅船上,一个少女指着湖面,尖声高叫起来。
一片静谧中声音随波传出很远,好几条船上的人也下意识循声望去,不觉都张大了瞳孔。
一条半新不旧、最普通不过的手划船高昂着船头,像一枚出膛炮弹般掠着水面,飞也似向三拱桥方向驶去,船速虽快,却平稳得如水面上漂浮的一片叶子,从几条脚踏船边擦舷而过时,脚踏船竟只微微晃了几晃。
众人定了定神,见那船上竟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那姑娘淡紫色的上衣,在船身后部面对船尾坐着;那小伙一条腿半跪在船尾,手执单桨,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奋力划着水,每划两下,小船边蹿出八、九米远。
“啧啧,单人单桨,又稳又快,船走一线,这功夫,都快赶上划皮艇的了。”
“瞧人家多酷,再瞧瞧你,死样,还不跟上去看看!”
电瓶船嗡嗡着赶了一程,却哪里追得上?驾船的小伙子涨红着脸,忍受着女伴劈头盖脸的奚落和埋怨。
那女伴一面数说,一面不顾船身晃动,不时伸颈看一眼早变作一个小黑点的手划船,那眼神里流露出的,不知是对那划船小伙的赞赏,还是对那紫衣姑娘的艳羡。
那坐在船上的紫衣姑娘抱臂坐着,两耳都是风声水声,湖上人们的议论,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叫宁蕾,是东南大学的年轻助教,教的是英语。划船的小伙是她的男朋友龙飞。
“鬼的男朋友,有他这样约会的么?远足像拉练,划船像赛艇,哼。”
她心里恶狠狠地数落着,眼睛却忍不住落在龙飞挥舞的手臂上。他浅灰色的长袖衬衣,袖口扣得严丝合缝,自肘以下,都已被湖水浸透。
她把目光移到龙飞的脸上。那是张轮廓分明的四方脸,晒作古铜色的面庞,刀凿斧刻般布满了皱纹和伤痕,齐刷刷的板寸头下,两道浓眉用力地拧着。他划得那样投入,宁蕾与他近在咫尺,嘘吸相对,他却似浑没在意对方在看什么想什么。
“单瞧脸,谁能猜到他比我还小一岁呢?”
宁蕾在心里苦笑一声。在许多半生不熟的朋友看来,这个结实老成、沉默寡言的小伙,足以成为为她遮蔽风雨的大树。
她又看了男友一眼,那双浓眉拧得更紧,手里的桨也舞得更疾了。
其实这家伙有时也像个大孩子呢,这赛艇般的湖上泛舟,不正是孩子气的最好印证么?
她心里忽地涌起一股柔情,只想等船停下来,好轻轻靠在她肩上,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她正想得出神,小舟忽地一慢,在三拱桥前轻轻巧巧打了个旋,如一片柳叶般飘到石岸边停下。
“11分26秒44,快了1秒13。”
龙飞一手拢着木桨,一手掐着个秒表,脸上一副不太满意的神色。宁蕾狠狠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递过块纸巾:
“怎么样,我的兵哥哥,玩够了?”
龙飞其实比宁蕾小差不多一岁,听她这般叫,四方脸一红,旋即又把浓眉挑了挑:
“这算什么,在班公湖当兵那会儿,480公斤的冲锋舟我能扛起来跑20米,划船那更是小菜一碟,海拔4200米呢!要知道我可是队上15年来第一个完成全部平地科目的义务兵,想当年,我……”
他的眼角扫到宁蕾拧作麻花般的眉毛,和冰冷冰冷的脸,知道话不投机,急忙换了个话题:
“嗯,对了,你不是说,把你们系那个尼日利亚来的伊博族学生介绍给我认识?他叫什么来着?哦,伊龙西?”
他连问三遍,宁蕾便跟没听见一般,只是眉毛拧得更紧,脸色也更沉更冷了。龙飞放下桨,尴尬地抓了抓后脑门:
“这,我去买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