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是午夜时分燃起的,奉天城外这座建于武后时期的佛寺,不出半个时辰,就陷于熊熊火海。
住持法坚带着僧众立在寒风中,眼见墙倒屋塌,耳听竹木爆裂之声,不禁涕泪横流,呼号不已。
韦皋的堂兄韦平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些僧人。他奉韦皋之命,在悄然出城、驰往西川张延赏处求援粮草前,一把火烧了玉明寺。
韦平抬起马鞭,指着那徐徐倒下的高大檐柱,向法坚道:“尔寺与奉天城咫尺相隔,若陷于贼手,梁架斗拱这些可造攻城器械的木材,皆是隐患。韦将军心慈,嘱我烧寺时切勿伤得僧众,本将才勒令尔等出寺避难。”
法坚闻言,心中气苦,但也无法。好在这韦平率军卒闯入寺院、驱赶僧众时,确实允许他们将御寒衣物带出,不至冻死在初冬的荒郊野外。待韦平一行走远,法坚遣散了书记、沙弥等人,带着自己座下几位弟子,朝化为灰烬的玉明寺叩拜后,往东而去。
天边星子闪烁,枝头鸱鸮哀鸣,而法坚的心也不复释家素来的宁和平静。他盛怒之后,细细品咂韦平的话,在朔风针扎般的刺激中,猛然醒悟,想到了复仇的法子。
他要去长安投奔西明寺的师兄,然后求见大秦皇帝朱泚。无论是德宗还是韦皋,都想不到,这位法坚师傅,平时不仅修行佛法,而且善工机巧。
而此时的奉天城内,德宗正披着狐裘大氅,站在夜色沉寂的院中仰望西北方向的天空。铅灰的天际渐渐露出若隐若现的玫瑰色,然后变得通红,再复归黯淡。德宗知道,佛寺已毁。
韦皋奏禀要烧佛寺这件事,德宗犹豫过。
和前几任帝王不同,德宗对于佛教的好感,胜于道教,可是韦皋言之凿凿,德宗不敢冒险,毕竟当年安史之乱时他已有“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名,虽然未曾亲临阵仗,但各地攻城时的器械武备,他还是听王府僚佐说起过的。和朱泚叛军就地取材造出云梯撞车、一举攻破奉天城相比,这位被困的君王宁可选择触怒神灵。
毫无倦意的德宗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忽然想起一事,问身边伺候的霍仙鸣:“那李司马无故失踪,延光公主那里可有什么异样?”
霍仙鸣道:“老奴打探了,似乎公主的家奴次日又去令狐将军帐下纠缠,令狐将军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曾知晓那日普王所呈报之事,直是拿延光公主的怪罪没有法子。”
德宗怒气又起,用极为低声但已然丧失了君王体面的口吻斥骂了一句:“真乃宗室不幸,出了这等**。国难当前,如此不知羞耻。”
又道:“卢门郎明白朕对崔仆射的心意了没有?”
霍仙鸣是个老狐狸,恭顺道:“老奴蠢笨,实在不知卢门郎是否明白陛下的心意,但是,那次普王奏对后,老奴按照陛下旨意去做了,如今卢门郎已然知晓,崔仆射简直入了魔般要把他从相位上拉下来。”
德宗面色由怒气沉沉转为微微得意:“那朕就耐心等着。”
霍仙鸣所说的延光公主家奴,叫刘进,素来一直在延光公主与李万之间传讯。这几日他惶惶惴惴,仿佛打听不到李万的下落,公主便要把帐算在他头上一般。他也算个伶俐人,看出令狐建虽然此前与李万相熟,但尚未到刎颈之交的地步,加之大敌当前,这令狐将军忙着布防自己的神武军军卒,对于李万的离奇失踪实在无暇顾及。
刘进办事不力,挨了延光公主一通训斥,被遣出府来,继续四处打听。正垂头丧气间,身后有人叫他:“刘十郎,借一步说话。”
刘进回头一瞧,是普王府里的家奴、也是自己的同乡王增。王增将刘进拉到檐下避人处,耳语道:“十郎可是在替延光公主寻人?”
“正是。”刘进一脸苦意。
王增两撇老鼠胡子一翘,带着天机不可泄露的神色道:“可是彭州司马李万?这李司马,早已命赴黄泉。”
王增的消息,通过刘进之口传递到延光公主这里,令这位有恃无恐的宗室贵戚勃然大怒。她想起了那个泽潞宋氏的模样,柔弱纤瘦,怎么可能取下李司马这个精壮男子的性命,她身边那个一看就有身手的胡姬,倒有可能。这些趁乱混进奉天的女子,德宗怎地任由她们胡作非为。
若说对李司马多么痴情,延光公主还不至于。但她经历过马嵬驿之难,又先后死了两任丈夫,胸襟不免偏狭,如今又身居皇姑与太子岳母双重份位,很有些不容被玩弄于股掌的心性。她被疑怒冲昏了头,又带着急于探究真相的迫切,登时也不多想,叫手下备了肩舆,便往刘进所查知的宋若昭寄宿之处匆匆而去。
此时已近申时,宋若昭和阿眉正帮衬着主簿的老妻生火做饭,准备一天中的第二顿晡食。在过去的两日中,若昭蜷在屋中昏睡,有时醒来看到阿眉的身影,或者哪怕听到阿眉在院中与主簿老妻说话,便觉得安心。李万遽然扑过来的凶恶嘴脸,德宗深不可测的天子威严,以及普王叫人不安的暧昧眼神,只是短暂地攫取了宋若昭的意识。当她恶梦几场后,阿眉淡漠但冷静的神情,反而显得亲切,将若昭拉出了惶恐。
她二人正忙碌,门外一个细嫩的嗓音道:“宋阿姊与眉阿姊可在?小妹薛涛来拜。”
已略有些偏斜的阳光中,薛涛穿着淡青色茱萸花纹的襦裙、外罩颜色发旧却干净整洁的沙红半臂,盈盈娆娆地立在那里。宋若昭微微一怔,这薛小娘子不过三日未见,怎地整个人都狠狠一变,虽头上戴着墨绿色帻巾,常服窄袖,是仆妇的装束,但初遇时伶仃困窘的模样荡然无存,眼下看来,那面貌神气,倒真是长安城出来的官家娘子。
薛涛见到宋、眉二人恰在院落中,小女儿家的雀跃情态跃然眉间,欣喜地向二人奉上一个葛巾布包,道:“这是小妹在城下做杂役的酬劳,陇州军带来的糗粮,吃起来很香,没有怪味,小妹给二位阿姊带来尝尝。”
阿眉倒不推辞,接过布包,道:“你不是寄宿于城中客邸为仆,怎地去了守城军中?”
薛涛坦言:“那日幸遇两位阿姊,听到阿姊们议论城外佛寺巨木隐患,小妹便于当日求见了守城的韦将军,禀报此事。韦将军得知吾阿父乃官身,便多有照拂,遣吾去膳棚为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