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以为对方也改了主意,潘二老爷一下子兴致高昂了起来。他对并非一母同胞所出的兄长和姐姐非但没什么感情,反而把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长兄固然赶走了,可姐姐却在几乎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取得了夫家的信任。最后和潘家断绝了关系,这一直都是他相当耿耿于怀的一根刺。既然是汪孚林主动问的,他又见四周围观者非常不少,顿时觉得这是煽风点火,重提旧事的好机会。
“啧啧,看来这位公子还真是被徐丹旺三言两语给骗了过去。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这徐丹旺本来是个秀才,却不好好读圣贤书,而是去佛郎机人那边跟着那些传教士胡混一气,还给佛郎机人和商家做通事。正巧我们潘家当时出了点事情,我那个姐姐也不顾自己是一介女流。竟是女扮男装,也想到濠镜那地方掺一脚,就雇请了这家伙。结果有道是干柴配烈火……”
“你住口……潘二,你不要血口喷人!”
此时此刻,徐秀才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马背,随即踉踉跄跄冲着潘二老爷冲了过去,却被潘二老爷的两个随从死死拦住。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在乡间寓居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哀叹过这一点,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次让他觉得万念俱灰。偏偏这时候,潘二老爷还在那唾沫星子乱飞,继续胡扯他那些子虚乌有的丑事,以至于他简直觉得浑身鲜血逆流,额头青筋都快爆裂了开来。
就在他死命前进,却仍是在两个潘家家丁的推搡下步步后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后背仿佛撞到了什么。他才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满脸横肉的面孔,愕然之后方才认出,这就是汪孚林的随从之一,好像叫刘勃,手底下功夫很硬,之前付老头意图挟持陈炳昌不成却被汪孚林解救,刘勃事后把付老头收拾得很惨。可之前人家对自己这个秀才挺客气,现在他就一点把握都没有。本能地认为对方不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避免他摔倒,而是准备扭送他去官府。
可偏偏就在他完全心灰意冷之际,却听到一而再再而三对他悲惨过去好奇得过了头的汪孚林笑了一声:“身为血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姐姐的所谓‘风流韵事’吹得天花乱坠,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真新鲜!”
潘二老爷正说得兴起,听到这话时,方才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设法补救,却发现汪孚林又慢条斯理地说:“富家大户为了争产,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所以,赶走兄长,说姐姐不守妇道,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只不过,要指摘别人,首先自己要行得正做得直。打个比方,自家老爷子躺在床上正气息奄奄的时候,身为人子却逛青楼,喝花酒,当街却还诋毁自己的姐姐,对人家一个秀才横加污蔑乱泼脏水,四周各位不妨评评理,谁更缺德?”
几乎是一瞬间,看热闹的闲人们就哄笑了起来。而直到这一刻,徐秀才方才隐隐感到,他只当汪孚林是瞧不起自己,所以才一再用言语戳自己心窝,可此时汪孚林的口气中,竟仿佛是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打抱不平的!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数年来实在是饱经折磨,此刻他实在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又没力气抬手去擦,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骂自己,之前就因为汪孚林自作主张招抚海盗,他就心生疑虑,这实在是太没有做人的道理了!
有这样信得过自己的雇主,就算不要一文钱,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他都愿意干!
而潘二老爷满脑子酒意被这犀利如刀的一番话,再加上四周的哄笑声给冲散了一多半。恼羞成怒的他恶狠狠地瞪着引得他当街说了太过头言语的汪孚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看来我是看走了眼,却原来是真有人相中了徐丹旺这无才无德的家伙!你尽管把人带回去,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家伙就算能够和佛郎机人说话,却也别想过得了莲花茎关闸,踏进濠镜半步!”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莲花茎关闸是你家开的?”
潘二老爷几乎被汪孚林那口吻给气疯了,竟是口不择言地怒骂道:“你可以去莲花茎关闸问问,得罪了我广府潘家的人,能不能过关半步?”
“那又怎么样?”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关闸那边怎么知道是谁得罪了你广府潘家?还是说,你知道我姓甚名谁?”
围观的闲汉们都知道广府潘家是广府商帮的领头羊,可如今老爷子病倒在床,这位很可能继承家业的二老爷却是这么一副德行,鄙夷不屑的人自然很不少,但他们更明白,尽管潘氏族中有纷争,却只要潘老爷子病得没法去衙门告次子忤逆,长子又找不着,这家业就铁板钉钉落在潘二老爷头上。故而哪怕是冲着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大多数人也更倾向于相信对潘二老爷冷嘲热讽的汪孚林,只有少数明白潘家手段的人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好,好,你等着!”在情知不妙的家丁提醒下,潘二老爷终于觉察到被人七拐八绕带到了沟里,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只能异常狼狈地丢下一句狠话,气咻咻甩手就走。只可惜他虽说年纪不大,身子却几乎被酒色给完全掏空了,两个随从伺候了半天还是没能把他弄上马,最后还是从芳菲院中借了一乘凉轿方才极其狼狈地匆匆离开。他这一走,围观人群方才渐渐散去,却也有寥寥几个多管闲事的仗义人上前提醒汪孚林。
“这徐生虽说真可能是冤枉的,但潘家的手段向来阴狠,这位公子你可别大意。”
“徐生的事情从前就流传一时,官府那边都差点革了功名,徐生,你要没把握,还是离潘家远点儿!”
徐秀才却还是第一次从路人口中听到一句公道话,登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连忙拱手谢过:“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乡亲父老,谢谢各位好心。”
当徐秀才被人重新扶上马背,接下来穿街走巷,最终经过广州城西门入城时,他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压根没注意到接下来是往哪里走的。好容易等到脑袋稍微清楚了一点,他看看四周环境,突然发现这好像是往潘府的方向,这一惊登时非同小可。他几乎顾不得其他,一拉缰绳就立刻拦住了汪孚林,满脸惊惶地问道:“公子这是往哪去?”
“往哪去?当然是上潘家探望那个老糊涂的潘老太爷。”汪孚林见徐秀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就笑呵呵地说,“也可以顺便给你出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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