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紧紧攥着秦琛的胳膊,面上漠然镇定碎裂,双眸里尽是震惊!
刘春?!刘春不是跑了吗,怎么会在井里……
燕迟眸色寒凉的看着蒋氏,“他的小厮说,他离开的那一日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靛蓝色袍子,很巧,井下的尸体还算新鲜,穿着的也是靛蓝袍子。”
燕迟笃定道,“井底下的正是刘春无疑。”
蒋氏手微微一颤,忙攥紧了佛珠,而她震惊慌乱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很快,她冷静了下来,仿佛一张无形的面具重新戴在了她的脸上,她平静的道,“许是躲藏在此处,因为知道要被发现所有投井自尽了吧……”
燕迟的目光从蒋氏身上移开,看着霍怀信道,“霍知府安排一下,把人从底下拖出来。”
霍怀信先是知道紫竹林里生了鬼火,然后又听蒋氏说了井中埋着一位故人,再得知找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刘春竟然在井里面……这一连串的事让他久久回不过神来,直等到燕迟的吩咐落定方才一醒神,然后不住地点头道,“好好好,下官这就去办。”
话这么说,却有些章法错乱的指着几个衙差吩咐着,这边厢,燕迟看着蒋氏道,“老夫人说这井里面还有一人死了?是府上的姨娘?”
蒋氏不看燕迟,只目光沉沉的落在远处黑沉沉的井口处。
“是,是府上的二姨娘,八年前在此自尽。”
燕迟挑眉,语气之中已经带了几分威势,“八年前?大周有律,家中若有非正常亡故者,需得报明官服查验,得定论之后方才可收敛下葬,姨娘投井,是老夫人亲眼所见?”
蒋氏眉头微皱,“老身未曾亲见。”
燕迟双眸一狭,“那亲眼所见者可有?”
蒋氏叹了口气,“是二姨娘的身边侍婢……是她亲眼见到二姨娘投井的,后来报来我这里,再来看时,井中已经没了声响,当年府中正有一位高僧在住,当即便请了高僧来看,高僧有言,此井是凶井,二姨娘投入井中,已成了凶魂,最好以井葬其身,而后以镇妖石封印,否则,这口凶井将会为祸整个秦府。”
燕迟神色不动,“那二姨娘的侍婢呢?”
蒋氏仿佛想到了八年之前的旧事,眼神之中带上了几分哀戚,“她那侍婢倒是忠心,在那之后没多久便病死了,这件事,府中老一些的人都知道。”
侍婢是秦府的家奴,又是众所周知的病死,既然主人不觉有疑,没去报官便也说得过去,蒋氏如此说来,便是将那位二姨娘和侍奴的死都抹平了。
燕迟摇了摇头,“秦府乃诗书礼仪之家,家中姨娘投井而亡,不报官府不行下葬,却信了法师之语,老夫人真是对府中儿女好教化,难怪秦府动辄便是七天七夜的法事道场。”
蒋氏的眉心颤了颤,一旁的秦莞亦回过了神来。
白日里的噩梦近在眼前,她也曾想着紫竹林之中或许有古怪,可秦莞怎么也没想到,刘春真的死在了紫竹林深处,她的梦成了真……
秦莞看着燕迟,自知他口中所言的七天七夜道场是说的自己死而复生之时的法事道场,秦莞隐隐的从他的语气之中听出了问责的意思,她虽然觉得他此行和她无关,可听到有人指出蒋氏的迂腐冷漠,秦莞心底还是稍稍一暖。
蒋氏垂眸,她虽然吃斋念佛动辄高僧法事大道场的,可她却不希望秦琛也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大周政治昌明,以仁义礼智信为教化之重,将来想要入仕为官,便不能和鬼神之力扯上关系,而朝中为官重在一个清明刚正,朝官若太看重迷信之说,还要被御史台弹劾,是以京中百官信佛者众,却大都是女眷,若有闻谁在庙里自己为自己供了一尊金佛,势必会成为御史台的督查之重。
蒋氏身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家,自然无畏燕迟一个后生,不论他如何的军功卓著,可那距离蒋氏实在是太过遥远,然而蒋氏却不能不为秦琛考虑。
蒋氏低下头,语声见了两分恭敬,“世子殿下说的是。”
燕迟下颌微抬,“老夫人当年未曾报官,今日报官倒也来得及,待会儿先把刘春拉出来,再将那位故人也请出来,待官府勘验之后再行下葬吧,虽然是个姨娘,可到底也该有个坟冢才好泉下安宁,否则老夫人念佛也念的心中有愧。”
蒋氏身形晃了晃,却到底没敢反驳,点点头,“是,全凭世子殿下吩咐。”
燕迟便看向霍怀信,霍怀信忙点头应是。
“好了,剩下的事交给知府大人,老夫人回去歇着便是。”
燕迟语声有礼,语调却是半分起伏也无,蒋氏看着霍怀信指挥众人打捞尸骨,点点头,轻咳着转过了身子。
秦琛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秦莞,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然后便跟着蒋氏走了出去。
成为府中禁地的紫竹林已经多年没有迎来这么多客人,因要打捞尸骨,霍怀信又命人点了更多的火把来,一时间,紫竹林灯火通明!
灯火亮起来,紫竹林的阴森感被驱散大半,然而秋夜沁凉,风夹腐味,更带着几分阴湿之感划过人的脸颊,到底还是叫人颇为不适,负责打捞的几个衙差十分卖力,只恨不得立刻就完工离开此处,秦莞一袭鸦青色的斗篷站在一旁,神色沉凝。
很快,燕迟走了过来,“你又说对了。”
秦莞抬眸,燕迟的面容在四周火把的映照之下散发着尊傲的神采。
“看的沈毅的著文?哪一篇?”
“沈毅”二字让秦莞心头一乱,她垂下眸子,“忘记哪一篇了,但是隐约记得,毕竟鬼火之说总是被传的神乎其神……”
燕迟看着秦莞,“我得了圣上的御令,可对刑狱一道涉猎甚少,你曾看了那些刑狱上的著文?稍后拟一份书目与我。”
秦莞抬眸,此刻看过去,燕迟眼底一片坦然澄澈。
“大周刑统必不可少,别的还是沈毅大人的著文,其他的,便是前朝的刑统刑律,还有前朝在刑律之上的旧史,旁的便是些杂文杂记了。”
燕迟看着她,“我要具体到名字的书目。”
秦莞和燕迟对视一瞬,垂眸,“是,稍后便拟给殿下。”
燕迟盯着秦莞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向井口。
“小心,慢点——”
“可以拉了,使劲——”
一个衙差被放下了井里,剩余的五六人都在上面候着,燕迟看着绳子一点点的往上拉,后面秦莞也走了过来,她没去看黑洞洞的井口,反倒是在看井口一旁放着的那块巨石,凭着蒋氏所言,当初那位所谓的高僧要用镇妖石封印此井,那想必,眼前这块巨石便是那高僧口中的“镇妖石”了,只是镇妖石应该是盖在井口上面的,好端端怎到了一旁去?
秦莞仔细的看这块石头,却见不过也只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玄武石罢了,且因为在这竹林放置了多年,玄武石表面被染了一层乌黑的尘渍,其周围,更是生出了一层黑色的苔藓,秦莞走到一旁拿过一只火把来,仔细的看那些长出来的苔藓。
井口里的刘春还没拉上来,燕迟眸光一转看到了秦莞的动作,不由走过来,“怎么了?”
秦莞眼底含着几分疑惑,“这镇妖石原本是放在井口上的,眼下怎么到了一边来?这么大的石头,便是推,一个力气寻常的成年男子也是推不开的。”
说着,秦莞抬手去摸了一把旁边生出的苔藓,这一触,她洁白的指尖顿时被染上了脏污,秦莞丝毫不介意,片刻道,“看这苔藓的长势,只怕已经移过来半年以上了。”
“半年?”燕迟眯眸,“这里是秦府的禁地,谁会在半年之前过来将这石头移开?照你说的,移开这石头的人得是个力大的男子,那人移开这石头目的何在?”
秦莞蹙眉,半年之前,那个时候她还在京城的沈府,还是沈氏的大小姐,那个时候的秦府,会有谁来把这石头移开呢?
秦莞自然是想不出来的,何况这石头巨大,一般的不会武功或者身形瘦弱的男子根本难动分毫,秦府之中有谁武力高绝又力大无穷呢?
秦莞想着,看了一眼井口,莫非是刘春自己搬开的?
“这口井秦府中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我从前便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一口井,而能发现这口井的人,或许是知道当年的事,可将石头搬开,岂非容易让当年之事暴露?又或者,纯粹是有人误闯了进来发现了井口,所以搬开了石头?”
秦莞说着摇了摇头,这一关节实在是没想明白,话音刚落,井里面一道影子被拉了出来。
绳子五花大绑的套在刘春的身上,刘春便以一个十分诡异的形状被从井底拉了上来,刘春一拉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则都聚集在了刘春的身上。
秦莞和燕迟一同走过去,目之所及,刘春面皮泛白,整张脸一片秦莞梦中的灰败死气,他鬓发散乱着,领口略有几分不整,四周被火把照的通明,秦莞一眼就看到刘春脖颈之上的紫色勒痕,双眸微狭,秦莞眼底浮起了两分疑窦。
这边厢,霍怀信已经蹲下身子去查看,“勒痕,这勒痕似乎和柳姨娘身上的勒痕一模一样,刘春不是投井,他是被勒死的!”
说着话,霍怀信回头看了一眼秦莞,“九姑娘……”
周围衙门的差役颇多,外面还有秦府的侍奴,霍怀信不好直言,秦莞却明白他的意思,秦莞略一沉吟低声道,“让衙差大哥们去外面守着。”
霍怀信立刻站起身来,“你们几个,去守着外面,谁都不许进来,本官要亲自查验尸体!”
这话一落,四周的衙差们将火把往地上一插,都朝外面走去,没多时,这口枯井旁边就只剩下了燕迟和秦莞几人。
衙差们一走,紫竹林虽然火把遍地,却是陡然空旷起来,秋风过境,凉意顿生,霍怀信莫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忙看向秦莞,“劳烦九姑娘了……”
秦莞的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柳氏死于非命,嫌疑犯成了刘春,在刘春院中搜出的帕子,亦证明他和柳氏的确有染,管家和姨娘生出苟且之行,委实是大罪,当初的九小姐,极有可能是因为撞破了她二人的奸情才被杀的,可是眼下,刘春怎么死了?
若他是投井的还好说些,可他偏偏不是,这勒痕如此明显,他多半是被人杀死。
秦莞将袖子挽了挽,随手从袖子之中拿出了寒月,一看到寒月,燕迟眼底微微一亮。
“将尸体放到这里来……”
秦莞指了一处更为平整之地,霍怀信闻言忙亲手走过去将刘春的尸体拉了过来。
秦莞上前,先仔细的看了一眼刘春的尸体方才蹲了下来。
这口井已算是枯井,可井底仍然有一层污泥,刘春在井里被发现,散乱的头发和袍子上也沾染了不少,秦莞缓声道,“死者脑部,左肩,身体左侧的衣袍上污泥较多,而死者背部,腿后面,和鞋子的脚跟处,粘的却大都是外面的干泥,初步推断,是在死后被直接推入井中。”
秦莞说着,双手探入刘春的墨发之中,仔细摸过他的头顶,又一路往下摸到了脸颊和颈部,细看了那条紫色的泪痕,秦莞又将刘春紧闭的眸子掰开看了看,再往下,去看刘春的手指甲和脚后跟处,看完这些,秦莞解开刘春的外袍……
外袍刚一解,秦莞的眉头便是一皱。
在周遭通明火光的映照之下,秦莞一眼就看到刘春脖颈之上的疱疹,她眯了眯眸子,将袍子往下一拉,又去看其左肩和身体左侧部分的尸斑,又将其翻动着看了其背部,果然,紫色的尸斑和疱疹重叠分部,胸腹和下半身尤其严重。
难怪刚入秋刘春就穿了包裹严实的竖领衣裳……
秦莞一言不发的查看着,前后足足两盏茶的功夫方才停下来。
“如我们所料,他也得了花柳病,看发病的症状,比已经知道的几个人都要早,看得出来,他是吃过药的,然而效用不大,看他的病状程度,接下来活个半年都是难事。”
燕迟和霍怀信闻言并无意外,既然在刘春的院子里找到了帕子,便等于坐实了刘春和柳氏的奸情,柳氏身上的花柳病来处自然清楚了。
虽然如此,可看到秦莞波澜不惊的查看刘春的尸体时燕迟眼底还是幽深一瞬,尸体的尸臭和腐败便罢了,刘春胸腹和下半身的花柳病溃烂便是他都看的有些不适,可秦莞却仍然神色冷静镇定,仿佛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已经见怪不怪。
秦莞如今不过十六岁,她是如何修炼出这样的心性?
秦莞并不知道燕迟已经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花柳病是在意料之中,秦莞便说起了验尸的发现,“死者面色青紫,是为勒住颈部导致血液不流通所致,颈部勒痕在喉头之下,勒痕深,上下部分见血,勒痕在后颈处相交,前后勒痕深度相差无几,另,死者眼瞳之上可见明显出血点,死者的后脚跟,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且沾了不少的泥地干土,应当是在外面被杀之时挣扎所留,还有死者的手……”
秦莞说着话,一把将刘春的手拿了起来,“死者的指尖有几处伤痕,指甲的缝隙之中有枯叶和土碎,相信也是挣扎的时候所留。”
顿了顿,秦莞语气深重道,“刘春虽然不是力大无穷,可到底也是个成年的男人,凶手杀他的手法和凶手杀柳氏的手法基本相同,柳氏是女子容易受到制衡,可刘春却不然,哪怕是在刘春毫无防备之下,要杀他也得是个力大之人方才能得手,而刘春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足见那人是一击致命。”
“他身上的尸斑颜色最深处和污泥的位置大概相同,眼下已经逐渐扩散至全身,且按压下去已不见褪色,此外,刚才将他拖出来的时候你们也应该看到了,他的身体已不算僵硬,代表最为僵硬的时候已经过去,再加上他的眼瞳已经浑浊一片,所以推测,他的死亡时间应当是昨夜的此时前后,也就是昨夜的亥时左右。”
时至亥时,入夜已经良久了,秦莞沉静的话落在这阴森森的紫竹林,莫名的侵染着刀锋一般的冷肃锐利,燕迟和霍怀信的眉头同时一皱。
“昨夜的亥时?”霍怀信眯眸,“昨夜的亥时前后正是我和殿下刚离开秦府不久……所以说,刘春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杀的?”
秦莞将刘春的衣衫整理了一番,“初步断定是那个时候,而若是没有记错,知府大人搜查紫竹林是在戌时左右,戌时的时候,刘春要么在紫竹林躲着知府大人没有搜到,要么就是他那个时候躲在府中别处,等大人走了他才来了紫竹林。”
默了默,秦莞语声更凉,“极有可能,是凶手叫他出来的,我们此前以为柳氏多半是被刘管家杀的,可眼下刘管家死了,且和柳氏的死法几乎相同,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怀疑,两日之前杀柳氏的也是另有其人?这个人是秦府中人,先杀柳氏再杀刘管家……”
说着,秦莞扫了一眼井口边的巨石,“还有可能,这块石头也是他移开的。”
霍怀信眼底一亮,“一定是这样!能移开这块巨石!所以就能凭空杀死刘管家!这样解释就合理了!可是秦府有这样的人吗?”
秦莞摇了摇头,“这个我不知道,就我的了解是没有的,可是也不一定,凶手能连杀两人,自然懂得掩饰,不仅懂得掩饰,还是个藏匿的高手。”
秦莞说着话又看了看刘春的尸体,“初步的检验就是这样了,和柳氏一样,死因极好确定,只是身上留下的线索较少,再看这勒痕,推测是一类细而结实的线绳,伤口上未留下绳子上的东西,一时还得不出肯定的结论。”
说着,秦莞又道,“世子殿下和知府大人可要剖验?”
燕迟便道,“剖验收益可大?”
秦莞看了一眼刘春,“时间过去的有点久,死因又已经明了,收益只怕不大,不过如果世子殿下和知府大人想也可以,只不过要安排一番,在这里是不行的。”
秦莞手边虽然有寒月,可她在这里将刘春开膛破肚,势必会闹的秦府上下皆知,到时候横生枝节,对目前的秦莞来说,这可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霍怀信看向燕迟,“世子殿下决定吧。”
燕迟便道,“那便不剖验了,死因和死亡时间都定了,被杀之地多半也是在此处,先找找这周围有无线索吧,另外别忘了,井底下还有一位要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