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低声问道:“兵家甲丸的锻造材料,其实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内的三种兵家甲丸,具体由什么天材地宝锻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sè书籍上,并无任何文字记载,以前陈平安也没有与崔东山、魏檗询问。关于金精铜钱的由来,倒是早已确定无误,莲藕福地跻身中等福地之后,除了神仙钱,同样需要大量的金精铜钱。
老聋儿点头道:“兵家甲丸工序复杂,根本之物,确实是金身碎片。”
老大剑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
只是下一刻又被剑光击碎。
然后那个刚挖掘到第二块金身碎块的白发童子,一掠去往牢狱入口处,只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剑光斩为粉碎。
在牢狱那边探头探脑,剑光又至,白发童子只得蹲坐在台阶上,继续以那块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缝补身上法袍。
老聋儿笑道:“违约之后,一旬之内,他只能待在牢狱里边了。”
陈平安无奈道:“于我而言,不是更麻烦?能不能劳烦那位剑仙前辈,换一种惩罚法子?”
老聋儿说道:“有酒就行。”
陈平安有些遗憾。
来得匆忙,咫尺物当中只剩下两壶酒。
不舍得送人。
尤其是见识过捻芯后,这两壶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纠缠不休,就当砥砺道心好了。
不曾想异象横生,老大剑仙从牢狱当中缓缓走出,手中攥着那头化外天魔的脖颈,拎小鸡崽子似的。
再不像面对些剑光那般无所谓,白发童子在老大剑仙手中,瑟瑟发抖,十分畏惧。
只是陈平安有些怀疑眼中这幅画面,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为之的障眼法。
不过很快就确定老大剑仙,并非什么虚妄假象。
因为陈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剑仙随手显化的一页纸,上边写明了许多剑仙的安排。
陈平安刚看完,那张纸便消融不见。
关于剑气长城剑仙之外的年轻天才剑修,退路如何,老大剑仙早有决断,直接与陈平安摆明了,陈平安有过略作修改,老大剑仙有些答应下来,有些还是拒绝。
当陈平安看到这张纸后,就愈发明确老大剑仙的用意。
与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
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大战过后,孑然一身赶赴扶摇洲,太象街齐氏子弟,这位老祖宗,一个都无法带在身边。
齐廷济到了扶摇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镇守百年,百年之后,随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摇洲,齐廷济一样不能投靠蛮荒天下,给自己刨个洞乖乖躲着。
陈熙会死战一场,以兵解之法转世投胎,魂魄被收拢在一盏本命灯当中,被其他剑修带去第五座天下。虽然能够生而知之,依旧需要一位护道人。
至于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乡。
纳兰烧苇一样会兵解离世,本命灯被护道人带去青冥天下,虽说兵解之后,来生修行路,阻碍极大,大道成就,
极难与前生并肩,可总好过身死道消。
老聋儿自己选择了依附于老瞎子,而不是跟随妖族大军去往浩然天下,在十万大山里边担任苦役。
其实道理很简单,怕死。
许多飞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叶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宗门,子嗣,弟子,声誉,皆可舍弃。
至于陆芝,退路都是陈平安帮忙铺的,除了陆芝,酡颜夫人,春幡斋邵云岩,都会与陆芝同行。
再联系先前老大剑仙为年轻剑修们安排的归属,陈平安终于确定了一个宗旨。
几乎人人皆要离散。
此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各一方,那么各自的修为,某种程度上,是为重逢。
例如齐廷济去往扶摇洲,齐狩却是要在倒悬山留步。
陈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陈三秋却要游历浩然天下。
而跟随陈熙同行的高野侯,他的妹妹高幼清,却是成为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去往北俱芦洲。
下一场大战,也是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的最后一场战争。
不是剑修,无所谓,躲着便是,只是将来的大战尾声,难免会有漏网之鱼的妖族,往城头以北而去,也不是谁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剑修。愿死者死,登上城头厮杀,本事不济,还是会死。可只要能够撑得到最后,就能保住性命和未来大道。
中五境剑修。愿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剑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剑仙早有安排。
老大剑仙走出牢狱台阶顶部,将手中拎着的白发童子摔在地上,问道:“活腻歪了?”
那头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面对老聋儿和年轻隐官都十分随心所欲的白发童子,此时此刻,竟是只敢摇头不敢言语。
陈清都身边出现一位云遮雾罩不见真容的人物,唯有悬佩长剑,清晰可见。
陈清都说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劲,出剑软绵,当是绣花?”
挨训的古怪剑仙一言不发。
陈平安和老聋儿来到老大剑仙眼前。
陈清都将两名少年抓入这座天地,都倒地不起,呕吐起来。
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个,是个在剑气长城籍籍无名的三境剑修,出身一般,资质一般,少年在城头上负责分发衣坊法袍和剑坊长剑,也会经常背着受伤剑修离开城头。
至于另外那个少年,陈平安全然没有印象。
陈清都与老聋儿和剑仙说道:“你们先带在身边,百年之内侍奉为主,以后随你们喜好。”
老聋儿不敢违抗。
那个不见真容的剑仙也无出声。
对两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桩天大的造化。
陈清都望向那个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该说话的时候当哑巴了?”
那白发童子赶紧坐起身,大义凛然道:“隐官大人应该心生怨怼,辛辛苦苦为谁忙,比那缝衣人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这么大的福缘,为何落在两个猪狗不如的小崽子头上,这陈清都好不公道,还当个屁的隐官大人,干脆反了剑气长城,去蛮荒天下谋划一个不输隐官大人的职位,才是大丈夫所为……”
陈平安伸手扶额。
一个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剑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个会成为老聋儿主人的少年,则神sè平静。
那位剑仙摘下佩剑,赠予少年。
老聋儿则笑望向那个名义上的主人。
陈清都带着陈平安走向牢狱。
陈清都缓缓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现在与你言语之人,就是那头化外天魔了。人生梦复梦。从你收敛心神炼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会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为对那头化外天魔足够戒备了?那就试试看。”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
然后仿佛骤然间从梦中清醒过来。
陈平安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依旧盘腿而坐,正在炼化水珠。
老聋儿依旧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配短剑的白发童子也还盘腿坐在神灵肩头之上。
只是笼中雀那座小天地,并不存在。
是虚幻之景。
陈平安如坠冰窟。
天地又变。
身在牢狱底下,初见缝衣人捻芯,她依旧姗姗然施了个万福,只是抬头时,眼神充满了促狭,“我便是假的吗?她便一定是真的吗?”
再下一刻,陈平安与那水牢少年正在对视,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确定杀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灾殃?”
又一瞬间,重返云海,“年轻道士陆沉”站在神灵肩头,微笑道:“贫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陈平安如何起念,就来到了牢狱入口处,那云遮雾绕不见真容的剑仙,缓缓云雾散去,露出半边脸,言语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山巅剑仙面貌之显化?”
一幕幕,不断在陈平安身边浮现,只是多出了些额外言语。
老聋儿站在鹧鸪天那块石碑下,缓缓开口道:“隐官大人,作为文圣嫡传,学问似乎不够高啊。”
牢狱入口处,老大剑仙手中攥着白发童子的脖子,缓缓走到台阶顶部,突然笑道:“你真以为陈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隐官大人内心深处,如此敬仰老大剑仙啊,只是好像脾气不太好?”
两位少年被老大剑仙从剑气长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胆小些的少年,蓦然笑道:“原来隐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该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则摇头道:“不对不对,哪怕少年岁数,也该如我这般沉稳性情,不然活不长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绿衣童子们竟然拥簇在水府大门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面容。
陈平安越来越头疼欲裂。
摇摇欲坠,重返台阶,陈平安坐下后,祭出本命飞剑笼中雀,却愕然,先前不是已经祭出了吗?
抬头望去,站在台阶下边的陈清都转头说道:“如何?”
陈平安怔怔无言。
“陈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虚幻,你便赢了?你到底有无在牢狱跨出过一步?你确定当真来过剑气长城?你如何知晓,你今天一切,不过是陆沉赠予你的黄粱一梦?你有无可能,还在家乡泥瓶巷?你又如何确定,不是濠梁游鱼在观人?你会不会是某位仙人的入梦观道?”
陈平安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狠狠一拳将自己打晕过去。
台阶上,白发童子蹲在一旁,闷闷道:“投机取巧,胜之不武,这小子不过是笃定一点,我不敢太过耽搁他的正经事。”
陈清都笑道:“先解决眼前麻烦事,一直是陈平安的长处。”
老聋儿在旁称赞道:“咱们隐官大人,最少还能够确定自己身在牢狱当中,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发童子气呼呼道:“我在这里约束太多,不然这小子连那一拳都递不出。”
他试探性问道:“陈清都,你有本事就让我入他梦中?他能醒过来,我就喊老聋儿爷爷!”
陈清都说道:“没本事。”
所以白发童子很识趣,只得打消了念头。
因为陈清都哪怕别的本事没有,却有本事彻底打杀了它这头飞升境剑仙遗留的化外天魔。
缝衣人捻芯浮现在四周,先与陈清都恭敬行礼,然后好奇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如此作为?”
昏迷中的陈平安,似在自行延续梦境。
脸sè变幻不定,伤感,愤怒,缅怀,释然,悲恸,开怀。
陈清都皱起了眉头。
陈平安先前一拳打晕自己,关系不大,是对的。
但是这会儿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隐患不小了。
白发童子战战兢兢说道:“真与我无关。”
最后年轻人睡梦香甜,沉沉睡去,呼吸无比平稳,仿佛梦到了一个不愿醒来的好梦。
陈清都一把抓住白发童子的头颅,将其提起,沉声道:“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个情况。”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后陈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来,只得一闪而逝,去往那个年轻人的梦境当中。
片刻之后,它从梦中离开,无奈道:“奇了怪哉,无甚稀奇处啊,就是个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满脸笑容,然后就变成了个下雪的小院子,没长大多少的孩子在欢天喜地,也是很开心的模样,两个场景,循环反复,雷打不动,反反复复就只有这么两幅画卷而已。”
老聋儿试探性问道:“画卷当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语点破梦境?”
白发童子摇头道:“难。画卷太过模糊,这里是小天地,与浩然天下本就隔着一座大天下,这小子的家乡,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动手脚,很容易让他越发深陷其中,到时候就真是神仙难救了。”
刹那之间,陈平安睁开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浃背。
陈清都松了口气,问道:“怎么退出梦境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清都摇摇头,叹息道:“以后跻身上五境有多难,你应该心中有数了。”
陈平安点点头,擦去额头汗水。
陈清都望向那头化外天魔,后者立即保证道:“这小子以后就是我爷爷,我保证不乱来。”
陈清都带着老聋儿和捻芯一起离去,白发童子也不敢久留,担心心情不好的陈清都迁怒于自己,所以最后只留下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在他们离去后,才笑了起来。
做了个好梦,梦境的最后,梦见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时还礼,所以前者并不知晓。
是少年时候的自己,当时还背着个大箩筐。
齐先生与少年作揖还礼后,微笑言语,与师弟道别。
陈平安可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只知道当年自己确实与齐先生作揖致谢。
不是好梦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