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何琼芝揉了揉自己笑得发酸的两颊,默然沉吟道,“林……林……有鹙在梁,有鹤在林[1]……林……”念着邓林的名字,何琼芝似有枨触地感慨了起来。
那凝重的神情犹似一位用笔劲健的画工用洗练而粗疏的线条在她那宛若一潭死水的眼眸之中勾勒出了粼粼波纹,同时又用一支蓬松而瘦硬的枯笔在她那清癯的脸颊上皴擦出了翳翳峰岫。
水光渺渺,林木隐隐,画工笔致深沉而老到,将这位老妇人的面容修饰得苍劲而朴拙。
邓林觑着何琼芝口中念念有词若有所思,不知其所云,亦不知其所思,他低头啜了口茶,又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鹿鸣图》。
画面生动而饶有意趣,笔法平淡而不失天真,可邓林的心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在这幅温馨无限的画幅之外,还有一双窥伺已久的眼睛正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草丛之中。
然而,杏娘的一句话又让他的这种感觉顷刻化为了虚无。
杏娘说:“邓郎中有所不知,王二叔与我崔叔乃是知交。”
“哦——怪不得崔舍人会收藏着那幅画。”邓林颇为意外的一声“哦”,然后又不无欣喜地问道,“哎,我听我爹说,他当年突然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崔舍人既与他是知交,可知晓些内情吗?”
“王二叔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崔叔最后见他,也是在宫里的画院里头。这些年,崔叔也一直明里暗里地托人打听他的下落,可就是一直没有他的音讯。”杏娘不无遗憾地说道,“你刚说的那幅《鸟鸣涧》,他也没有画完。”
于“知交”二字上,崔洵虽然有愧于“相知”之谊,但终究无负二人“相交”一场。
“听说他失踪那会儿,我爹还出去找了呢,以为他又掉到哪个山沟沟里头去了呢,结果找了好几天也没见着人影,倒是把自己给困在山里头了。亏得这世上好人多!”邓林带着戏谑的口吻回忆着自己父亲的热心与粗心。
曾经,邓林的父亲无负“一见如故”之诚朴,为着一面之缘几次深入山林;如今,子承父业,薪火相传,邓林在这方面的努力和能力更是“青出于蓝”。
他与何琼芝、杏娘虽是头回相见,但其话题延伸的广度和深度已经超出了一般人对于“头回相见”这四个字的常规认知范畴。
“我爹当年打听过,官府那边说他没有出城的记录。那就是说他一直在城内,那人会去哪了呢,他又不是小孩,总不至于是拍花子的拍走了吧。哎,你们说会不会是被那些白日撞的强盗给劫了?可强盗劫财,劫人作什么?他又是个男的。难道说,掉进‘无忧洞’里去了?”
邓林的诸多猜测都是基于一般的失踪人口去向而推导的,并无十分的证据,所以他的语气也多是含糊的,而说到最后一个猜测时,他的语气蓦地一转:“哎,你们有没有听说,有人说他得罪了蔡京,所以被这奸贼给秘密——”
邓林微微伏下身来,于笼袖之中悄悄地掏出右手,在腰腹间秘密地一翻掌,做了个刺杀的动作,表情神秘而戒惧,掌缘之“锋利”让他的双目瞬时作出了一个畏光式的条件反射。“暗杀”结束后,他将寒光凛凛的“兵刃”复又收回到了他那温暖的袖筒之中,义正辞严地挺身道:
“要不然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天子脚下,除了他,谁还能有这个能耐。”
在民间,人们由于自身所处环境以及所处阶级的局限性,总喜欢假用自己的主观情感或者说是偏见,对一些未了之公案和一些无稽之悬案,作出一个合乎大众普遍意愿而无实质依据的“公义判决”,然后在一系列捕风捉影和人云亦云的舆情推动之下,将这个“判决”定为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也算是普罗大众路见不平时的一番义举。
从人群中来又往人群中去的邓林对这样的“公案”颇感兴趣,他时常与人讨论案情研究证据,但他不会盲目地听信他人的说辞,也不会轻易地接受别人的结论,除非案中涉及官欺民或官压民的情节,他那颗救世济民的善心就会毫不犹豫且毫无保留地倒向弱势群体的一方。
在王希孟离奇失踪这桩疑案之中,邓林的观点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假思索的便相信了多数人的意见,而并不考虑其中的真实性和合理性。
“过耳之言,岂可听信!”
何琼芝沉默不语,倒是许久不开口的周嬷嬷一脸峻肃地开了腔。那喑哑的声音犹似风卷枯草般萧瑟而凄厉,让邓林不由得为之一凛。
周嬷嬷总是一脸冷漠地立在何琼芝的身边,喜怒不形于色,看着比她的主人还深沉。
面无表情的脸上布满褶子,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紧紧地包裹在她的嘴巴左右,鼻孔下方或深或浅的皱纹已经占满了她的人中穴,让这个人显得十分凶狠,也十分的刻板。
邓林还未与她正面说过一句话,可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他都有些胆怯。此刻,听她这声色俱厉的一顿呵斥,心里顿时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他小心地吞了口水,带着一种讨好的谄笑迎合道:“对对对,不能信。不能信。依我看,王二叔定是被玉帝爷请去画九天仙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