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治部,这可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飨庭局怎敢胡乱编排?
“这……只有治部殿下没有忘记太阁殿下的恩情,他日后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
“大藏,你呢?”
大藏局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
“你不觉得治部有些无礼吗?难道你也认为治部是个好家臣?”没等大藏局回答,淀夫人又道。
“这……”大藏局显然还没想明白,迟疑道:“上次关白秀次出事后,他就热心地为幼主的未来出谋划策……”
“哼!你们根本不知治部的本性。治部这个人,根本就是個狂妄自大的傻瓜。”
“啊,这……夫人怎么这样说?”
“飨庭你也听到了,他竟敢对我和幼主傲慢无礼地下令,他欺我只是一介女流!”
说完,淀夫人才抚摸起秀赖来,冷酷的表情顿时消失了,而且飞快地转为泪如雨下,楚楚可怜地道:“他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故意把左府和北政所都说成是我的敌人,想以此欺骗我、控制我,由此便能控制了他的幼主。”
身边的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点头表示赞同。其实,她们也对家康和北政所均抱有反感,较赞同三成的说法。
“若治部真有器量、有才干,他绝不应当对我说这些。若与左府及北政所不和,幼主绝不会平安的。”
淀夫人咬牙切齿,又很不屑地道:“我们绝不能忘记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太阁殿下的良苦用心,他为何要跟左府和解?连殿下深深忌惮的左府,如今治部却要我把他当成敌人……如果这样,到幼主长大成人,将会出现怎样的结局?石田治部这是狼子野心!”
在对两个女人发泄不满时,淀夫人的情绪逐渐高亢起来。或许,她是借此发泄长期遭受压抑的不满。
其实在此之前,她还从未憎恨或怠慢过石田三成,一直把三成看作一心想着丰臣氏前途的重臣、秀吉最重要的心腹和她们母子今后强有力的支撑。可是今日,她竟然对石田三成满口咒骂。
“在殿下面前,治部不过是一只藏起了爪子的猫,貌似忠实淳厚,其实骨子里不过是小人一个。”虽然她也觉自己的措辞有些过分,可照她今天的心绪,若不让三成原形毕露,她就寝食难安。
“他竟跟我提再嫁之事?他把今日当成什么日子了?治部把我当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对我尚且如此,日后对幼主又会如何?”
听着听着,飨庭局和大藏局逐渐明白了淀夫人的心思。
“他的确很狂妄。”
“奴婢也这样想。”
“哼!就是你们明白了他的底细,想必也会生气吧?”
“是,奴婢怒不可遏。”
淀夫人咬牙切齿地道:“我一直强压怒火听他说话,说什么我胜过男子,什么聪明才智万人不及……哼,他嘴上不住奉承,实际上却是在命令我——他把我当成笨蛋,可以任由他欺瞒哄骗。”
淀夫人把视家康和北政所为敌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反反复复讲给二人听。如此一来,此事自然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比起飨庭局,年长的大藏局想得更多。当年,为了与家康和解,秀吉煞费苦心地压制自己!
不用淀夫人说,她也深知其中情形:秀吉特意让年过四十的朝日姬与丈夫分离,嫁与家康;咬牙把母亲送到冈崎做人质……正因如此隐忍,秀吉才得以问鼎天下。这些做法,不是慑于家康的人品和实力,那又是因为什么?
所以她现在认为淀夫人说得很对,不仅是敌视家康一人,三成甚至把北政所都要变成敌人……他若真敢冒这个险,那么天下大乱恐怕近在眼前了。
“连殿下都不敢做的事,治部却偏偏要做。难道他的才干能胜过殿下……这不是狂妄自大又是什么?”
听淀夫人这么一说,大藏局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挪了挪身子,道:“夫人,治部是不是另有野心?”
“野心?”
“对。把夫人和幼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奴婢看他似乎怀有取代左府的野心啊。”
一边的飨庭局顿时脸色煞白,而淀夫人却依然满不在乎,低头沉思。
人有时会说出些无心之言。淀夫人虽然恼火,可她其实并未思考过三成的野心。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藏局远比淀夫人阅历丰富,通晓世态人情。她还真以为淀夫人是看穿了三成的野心,才会如此动怒——这些对话原本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幼主年龄尚小,还不懂事。治部便利用这一点拼命拉帮结伙,想和德川展开一场大战,最后倘若战胜,便能凭借此战之威望独霸天下?他是否正在策划这样一个天大的阴谋?”
听大藏局这么一说,淀夫人不禁一愣,慌忙瞧了一眼飨庭局。飨庭局全身僵硬,正呆呆听着二人对话。
“哼!”淀夫人抿了抿忽然有些干燥的嘴唇,强自镇定道:“如果他真有那样的野心,你们认为该怎么办?”
“奴婢认为,这是过虑了。”飨庭局插话道:“治部可能是太为幼主着想了,以至于急得说话都带着命令的语气。对于这种无礼,我们当然要谴责,但仅仅因此便疑神疑鬼却是不该。毕竟,他若真是这样的人,以太阁殿下之英明,又怎会那般器重呢?”
淀夫人松了口气,使劲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当然,我们也不能大意。”
“夫人所言极是。”大藏局不愧是年长之人,慎重地转变了自己的态度,低下头道:“依我之见,夫人不如这样:治部的话也不要信以为真,夫人表面上依然如平常,在左府和北政所面前装作无事一样,内心则对他们多加防范。夫人以为如何?”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难道我真的连‘嫁给左府’之类的话都不能说?”
大藏局不禁一怔,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发现,淀夫人后一句话已略有说笑的意味了——或许夫人真有那样的心思。
可这只不过是大藏局的猜想,如果向淀夫人求证,就有些不敬了。怎么说,夫人也是幼主丰臣秀赖的生母。
“对于此事,奴婢有个主意。”大藏局装作设听出淀夫人说笑的语气,故意敛容端坐,“万一发生不测,天下就要大乱了。刚才,守大坂的长束大藏少辅已经来了,不如把长束殿下叫来,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左府和北政所的虚实。夫人以为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淀夫人探身道:“此事绝不能任由他人操纵,它关系到幼主的将来……这样做最好不过。你明日一早就把此意转达给长束殿下。”话题终于从三成身上转移开,淀夫人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当日夜里,淀夫人辗转难眠,开始以为是香枕气味太浓,特意令人换了枕头,也拨细了灯芯,可依然不管用。三成一番话掀起的波澜,已变成了无尽的妄想,又变成了愤怒与无助。倘若家康真的提出想娶她,那她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三成已经严厉警告过淀夫人,家康所要的并不是她,而是天下。因而,将来家康不是偷偷地给秀赖下毒,就是派人刺杀秀赖。
这对一名女子而言多大的侮辱啊,尤其是一位以美貌闻名天下的女子!
淀夫人恨恨地想:石田三成自诩多智,却不知女人也有智慧和才能。男人一开始刻意接近女人,自以为是征服者,却不知往往越到后来就越可能会成为女人的奴隶……我浅井茶茶怎是被家康轻易俘虏的女人?
想着想着,淀夫人眼前居然浮现出这样一幕——那个惯于装模作样的家康,裸着肥胖的身子,跪在自己面前,遭受无情的嘲弄和折磨。
她既因此妄想而惊心,又因三成而愤怒。但比起这些来,一直清晰地印在她心里让她痛苦不堪的,还是大藏局的那句话:“或许,三成有天大的野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很可惜,淀夫人却不是在知恩图报的世界里长大的。三成的话将不信任的毒种永远留在她心底,不断折磨着她……一想到这些,她又充满恐惧。
将近黎明时分,淀夫人才朦胧睡去,梦中,她听到了让自己深感无助的雨声。有些事就如同天要下雨,要下也就下了,自己怎么可能拦住?
次日上午,长束正家在大藏局的引领下来见淀夫人,已过辰时。
刚进门,正家看到精心妆扮的淀夫人,居然意外地垂下了眼帘,道:“即使夫人不叫在下来,在下也正打算前来拜访。”他脸上分明清楚地写着,他正为是否说出心事而犹豫。
“你来得正好。快往前坐,莪正有事要和你商量。”接着,淀夫人又对大藏局道:“你留下来,别人都退下去吧。”
与三成总是挺着腰板相比,长束正家总是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大家都退下了。殿下再往前点吧。”
“是。”
“其实不为别的,我有两件事想拜托殿下。一是想托殿下到北政所处说和,再是拜托殿下到左府那里走一趟。”其实这两件事,三个女人在前一天夜里就商量好了。
长束正家有些诧异,又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的口中居然说出“说和”之类的话,实在稀罕。他一直以为,表面上淀夫人把北政所当成正室,内心却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又有幼主做为母以子贵的本钱,始终不把北政所看在眼里。
正家犹疑道:“夫人的意思是……”
“北政所夫人不久就要返回大坂了。当然,在她返回大坂之后,你再去也可以,你就说我想请夫人赐教。”
“赐教?”
“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既然太阁已逝去,我们这些女人就该和睦相处才是,什么事都要多商量,按北政所吩咐去办,才是常理啊。”
正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低头纳起闷来,随后他才想到淀夫人这番话本身没有一点错误,连忙正了正身子,道:“这……的确没错……夫人欲商量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