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他收手。“来都来了,等我结束一起走。”
阮雪音点头,拿了碗匙回去放好,又走至那一整排既高且阔的书架边。已经到了跟前方才反应,转头看他,“能随便找书吗?”
他这壁书架不止有各种书格,还有抽屉,有些甚至上了锁。
顾星朗埋在折子里,也不抬头,随意道“你想找什么?”
“有没有关于后妃的?”
顾星朗挑一挑眉。“从右往左四列都可以找。”他答,依然没抬头。
也就是说其他地方不能动。阮雪音了然。遂徘徊在架前来回扫了两遍。
有是有,但都看过。《焱书》,《许书》,《兆书》,皆是些前朝正史,在册的为著名后妃。有关现存四国前几朝的,也有,零散在各种诗赋之中,传奇浪漫色彩重而难用于考据。
最可靠的其实是宫廷档案。她暗忖。但自然看不到。
其他轶闻类簿册呢?以他作派,应该有些私藏吧。回头再想问,见他笔走龙蛇正写得认真,终没开口。
“想看谁的?可以直接问我。”而顾星朗开了口,仍未抬头,走笔不停。
这人眼睛真的长在后脑勺上。她再忖。犹豫半刻道
“除了瑜夫人,百年来纪氏还送过女儿入后宫吗?”
顾星朗停了书写。
亦抬了头。
“为何?”
为何突然问这个。“随口一问。”阮雪音答。
“你这两次去骐骥院,”他一直没问她,“有收获?”
“有一些。”
顾星朗神色淡淡,“与东宫药园有关吗?”
“暂时没有。”
他若有所思点头,算是知道了,继续埋头批注。阮雪音五味杂陈,却不知是哪五味,又因何而杂,遂转向乌木架上望,随手拿下来一本《兆书》。
兆国正史。那个青川极南永远鲜花满城的国度。如今已经姓段。国号为白。亦是明夫人来处。
她就着书架近旁一方窄高案几倚靠,随手开始翻。顾星朗一鼓作气于手中事务,直至弦月渐升,星子初悬,终于掷开湖笔仰在了椅背上。
便见那人正倚在高几前翻书。
“有地方不坐,非这么站着。”他起,再次伸了个声势浩dàng)的懒腰,走过去看一眼她手中书页,又看一眼她,“怎么看个兆国史这副表。”
阮雪音浅动眉心,“兆怀宗早年间也算明君。”她道,“可惜在位后期神思不属,被风花雪月牵着鼻子走;段家势大,亦未能及时遏制,以至于一朝兵起,内外相应,几无还手之力。”
“一个王朝过了百年,本就该格外审慎。”顾星朗道,“程昱此人,脑子其实很够用,少年时也干成了些大事。可惜是个风流子,又站在看似稳固的祖宗基业上,居安而不知思危,时间一到,变数自来。”
程昱是兆怀宗名讳。
阮雪音随手再翻几页,忍不住摇头,“心思全花在了这些事上,哪还有脑子励精图治。”
顾星朗循她视线又瞥一眼,也便知道了是哪段。
兆怀宗后宫极盛。单在册嫔御就有近百人。这个数目,在青川三百年诸国历朝中都可称翘楚。
色满园,应接不暇,自然要想法子接,使其有暇。好在怀宗脑子灵光,也实乃有趣之人,经年累月,想出了各种决定侍寝人选的游戏,中后期甚至诞生了广为流传的“四季幸”
至,命各宫在门前栽花,花开自有蝶,怀宗于傍晚散步,择一蝶随之,蝴蝶停在哪宫门前花上,便由其主侍寝,是为“蝶幸”;
夏令,让一众妃嫔竞扑流萤,最先捕获萤火虫者侍寝,是为“萤幸”;
秋来,以竹做弓,以纸做箭,纸中藏香,妃嫔们聚在一处,怀宗搭箭之,中者侍寝,是为“香幸”;
至于冬时——
兆国四季和暖,终年不缺花,冬更是其国花山茶之盛花期。遂让妃嫔各挑一山茶品种簪之,再以服饰妆容相配,最得君心者侍寝,是为“花幸”。
“程家治国一百七十余年,因对山茶格外钟,自立国起便开始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培植新品类,至灭国时,举国皆山茶,光粗略估计就有两百余种。”阮雪音感叹,复再挑眉,“两百多种茶花,够他再将后宫填充上一百美人以作‘花幸’了。”
自然是讽刺。顾星朗失笑,“‘四季幸’广为传颂,甚至被编成了歌乐,也算雅事。怎的被你评得如此不堪。”
“本是雅事。但人在其位,过雅而至于放浪形骸,而损国政,而亡基业,哪怕编成歌乐流传于世,也不过亡国之音罢了。”她合上那本《兆书》,颇闹心,打算放回去。
“我有时候在想,”顾星朗道,“他们或也不是全无感应,全不知危。甚至在某一刻已经想到了,此般形状势可能带来的前路。”
阮雪音没太接上。“什么?”
“人有很多时候是抱着三分侥幸在往前走的。尤其盛时。还有些时候是不想回头。这条路走得太舒服了,不想回头。所有这些时刻构成了那个可能发生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