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甭管是天竺人办法,还是大食人的办法,只要能被我大唐所用,就是大唐的办法。在此过程中,发现那种办法更好用,也可以用于新历法的制定。一边修补,一边制定新历,如此,麟德历勉强再支撑个五六年,应该不成问题。而五六年之后,新历修完,则以新历替换旧历,也水到渠成!”
话音落下,四周围,一片寂静。
无论是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以萧至忠为首的稳健派,还是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都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只有张潜,虽然不懂天文,却第一个理解了杨綝的建议。忍不住在衣袖朝着老杨綝的背影,偷偷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怪不得经历了那么多风浪,位置却始终稳如泰山。”
“这老狐狸虽然是个唐朝人,如果不小心穿越到另一个时空,能做个大公司CEO也绰绰有余。他提出来的方法,不就是另一个时空的给操作系统打补丁么?旧系统上面,一个个补丁打下去,管他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天下所有皆可被我用作补丁。一个系统修修补补,至少能用七八年。一边打补丁一边开发,等新操作系统开发出来,就可以直接升级!”
“诸位卿家,朕听了中书令的建议,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知道诸位感觉如何?”根本不打算给各方势力,留下足够的时间去权衡利弊,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忽然笑着询问。
“圣上,臣亦觉得如醍醐灌顶!”右仆射萧至忠对李显向来忠心,见他本人都对杨綝的提议表示了赞同,立刻躬身跟进。
“圣上,臣亦以为,一边修订旧历,一边制定新历,乃上上之策!”能保证《麟德历》不被《九执历》取代,已经是秘书监正监韦巨源所能看到的最好结果,以此,稍做权衡之后,他也果断表态赞同。
“圣上,臣的本意,就是制订新历,以更好地应对天象。”好个宗楚客,反应速度快得惊人,发现用《九执历》部分取代《麟德历》的计划彻底失败,立刻改变了策略。“然而,如果按照中书令的提议,浑天监一边修订旧历,一边制定新历,显然人手不够且权限不足!还请圣上,未雨绸缪!”
“嗯!”李显低下头,朝着今日参加追朝的浑天监一众官员扫视,果然,看到的面孔,不是老迈,就是木讷,根本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放心的。顿时,叹息着点头。
“圣上,老臣提议,擢升浑天监为司天监。将其独立于秘书监之外,级别与五监九寺并列。下设太史,浑仪两署!”叹息声未落,杨綝已经笑呵呵地拱手,“如此,择一老成持重的贤臣担任监正,执掌司天监。兼管修史与修历。择两名年富力强者,为少监,分管二署。再设六到八名年少有为者,分管两署具体事务。宗侍中的担忧,可迎刃而解。将来哪怕有人半途之中,需要暂时离开,也不愁修历与订历之事半途而废!”
“嗯,此言甚合朕意!”李显早就对浑天监不满意了,听了杨綝的提议,再度笑着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其他朝臣,征询大伙的意见。
“臣附议。修历事关重大,臣推举同中书门下三品李峤,兼任司天监三品正监!”右仆射萧至忠立刻心有灵犀,笑着向应天神龙皇帝拱手。
“臣附议,并推荐窦怀贞为李峤之副!”宗楚客慢了半拍,却咬着牙在旁边补充。
“臣附议,并推荐吏部侍郎岑羲,为李中书臂膀!”纪处讷紧随宗楚客之后,给李峤推荐第二位副手。
“臣以为,兵部侍郎张说年富力强,且做事稳重。应为重新制定历法的首要人选。”
“臣……”
刹那间,紫宸殿内的气氛,就一改先前枯燥烦闷。几个大权在握的肱骨之臣,都不客气地推出了自己欣赏的贤才。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李峤毫无争议地兼任了司天监的正监。窦怀贞则在宗楚客的力荐之下,做了少监,分管了太史署。
而吏部侍郎岑羲,却因为才华和品行皆不能服众,没能坐上少监的位置。兵部侍郎张说,也因为不被宗楚客与纪处讷所喜,暂时被阻击在了司天监之外。
因为理解了天象解释权的重要性,张潜再一次看得惊心动魄。正为几个老狐狸的政治手腕暗自喝彩之际,耳畔却隐约传来了自己的名字,“……秘书少监张潜算学之精,天下无出其右。臣恳请,平调张潜为司天监少监,主持修订历法并订制新历。秘书少监之职,另择他人担任!”
“我的天,谁跟我有这么大的仇?!”张潜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扭头朝说话者望去。只见秘书正监韦巨源笑呵呵地向自己这边看来,脸上的欣赏意味如假包换!
“这……”张潜急得直跺脚,赶紧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杨綝,摇着头发出暗示:这活我不想接,接了之后,将来肯定要遇到一大堆麻烦。
谁料,老狐狸杨綝居然冲着他嘿嘿一笑,随即将头转向李显,躬身行礼:“圣上,老臣以为,韦正监慧眼识珠。张潜的算学造诣,的确当世无双。然而,其终究年青,缺乏历练。是以,修历之事,不如仍由李中书本人住持,而张说与张潜,皆以本职为其副。至于司天少监,则暂时由张说兼任!”
“您老人家倒是救人就到底啊!这不上不下算什么事情?!”张潜心中连连叫苦,赶紧再用目光寻找其他援兵。
四下里,却已经响起了一片附议之声。转眼间,他以秘书少监身份参与修订《麟德历》并制定新历法的提议,就板上钉钉。
这个打击,让张潜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一直到散了朝,都没想明白,老狐狸为何帮忙只帮一小半儿。按道理,连他这个官场菜鸟都能看出来,卷进这种天象解释权的争夺之中,肯定危险重重。以老狐狸杨綝的政治智慧,不可能对危险视而不见?
如果能看得见危险,那老狐狸为何还要把张某往旋涡里推?
他不会变卦了吧?还是对张某最近的某些举动,心怀不满?所以,想借机敲打一番,竖立长辈的权威?
……
越想不明白,张潜心情越烦躁。走出大明宫之后,连马车都没心情,沿着长街,徒步走向了自己在金城坊的新宅院。
家丁张贵和喜多肉看到自家主人脸色不好,也不敢劝,只能拉着挽马在后面跟随。结果主仆三人默默地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天色彻底发黑,才看见了金城坊的门口。
“用昭好雅兴!居然放着马车不坐,徒步走了回来,害老夫等你等得好苦!”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坊门下的阴影里传了过来,带着充足的抱怨味道。
“您老找我有事?”不用看,张潜就能听出来,说话者正是中书令杨綝,赶紧强打起精神,低声询问。
“走走?”老杨綝拉着老马,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着发出了邀请。身背后,居然没有带任何侍卫。
“您老就一个人?”张潜大吃一惊,顾不上再生老狐狸的气,赶紧迎上去,从对方手里接过了坐骑缰绳,“您老胆子真大,马上就宵禁了。您这么大把年纪,又是孤身一人。即便巡夜的兵卒认得您老,万一哪个地痞无赖没长眼睛……”
“长安城的治安,有那么差么?宵禁之后,老者就不敢在街上行走?”杨綝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打断。
“那倒是没有!”虽然已经下了班,可对方毕竟是个中书令,张潜不能瞎说大实话。看了一眼自己已经痊愈的左腿,笑着摇头。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没人行刺,也不可能长生不老!”杨綝也忽然笑了起来,同时轻轻摇头。“老夫这辈子,都没结下任何仇家。别人再嫌弃老夫碍事,也不会连两三年都等不及!”
“您老千万别这么说!”听老杨綝的话,隐约带着几分伤感,张潜连忙小声安慰,“您老心胸宽广,处世公允,大伙尊敬您还唯恐不够,怎么可能嫌你碍事?至于长寿,以您老的身子骨,活到百岁以上,肯定没啥问题。”
“你小子,嘴巴可真甜!”老杨綝听得好生开心,笑着连连点头。“怪不得我家孙女,一天不见你,就失魂落魄。换了老夫是那妙龄少女,也抵挡不住这张抹了蜜的嘴巴!”
“您老可是当朝中书令!”张潜羞得迅速扭头,发现没人跟上来,才又压低了声音抱怨,“您老怎么开起自家晚辈的玩笑来了?我如果天天对青荇冷眼相待,您老难道还能放心?”
“那样的话,老夫做了鬼,也会从棺材里头爬出来跟你小子拼命!”杨綝立刻竖起眼睛,做怒不可遏状。随即,又叹了口气,向张潜轻轻拱手,“这小孙女,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真的不忍心她所托非人。所以,今天的事情,老夫先向你赔个罪。老夫是心急了一些,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老夫心急,就迁怒于她!”
“您老这话说的,我根本没生您的气,怎么可能迁怒于她?”张潜见状,赶紧侧身闪避。随即,又毕恭毕敬地施以晚辈之礼,刹那间,心中对老狐狸的不满消失殆尽,“更何况,我还是兼职修历,前头您还为我扯来了张侍郎遮风挡雨!”
“老夫是希望,你能早点具备在朝堂上大声说话的资格!”杨綝也不多客气,理直气壮地受了他一拜,然后小声补充,“而修历,谁出力最大,谁就对天象的解释权越大。用昭,历朝历代,无论谁当皇帝,都讲究一个顺应天命!”
“晚辈明白。”张潜立刻意识到,老狐狸是希望自己能多掌握一个改变杨青荇命运的机会,笑了笑,认真地点头。
“但是老夫此举,也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见他一点就透,杨綝欣然而笑。随即,却又收起笑容,郑重询问,“用昭,实话实说,你出山这么久了,对大唐的感觉如何?”
“大唐,还不错吧,至少对我不错!”张潜不明白老人家为何会有此一问,想了想,如实回应。
“那就是马马虎虎了?”杨綝又笑了起来,,目光变得像个孩子一般单纯,“用昭,如果有一天,你又可以返回师门了,你会带老夫的孙女一起走么?”
“当然!”张潜想都不想,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好,那就好!”杨綝如释重负,抬手轻拍自己胸口。“如果,刚好那天大唐需要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么?”
“应该吧!大唐对我不薄。青荇,您,贺著作和张叔,也都在这里!”张潜虽然不明白老狐狸为何今天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却笑了笑,继续实话实说,“其实,我在师门那边,亲近的人还没这边多。”
“那老夫就更放心了!”杨綝继续手拍胸口,做如释重负状,“老夫胆小,在大唐做了一辈子太平官,被人戏称捣糨糊的宰相。老夫这辈子终日修修补补,就希望大唐能像老夫少年时那样,重新变得强盛无比,四夷宾服,刀兵不兴。民间纵使小门小户,亦不愁隔夜之粮。老夫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机会看见那一天,但是,有用昭在,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
“您老,您老太高看晚辈了!”没想到杨綝对自己的期待如此深,张潜楞了楞,心里好生感动,“晚辈只能说,竭尽所能。其实大唐的情况,已经在日渐好转。其实,即便没有晚辈,您老的心愿,很快也能实现。”
这是一句大实话,在另一个时空,即便没有他这个穿越者。李隆基即位之后,也很快将大唐重新推向了巅峰。粟米三文一斗,小门小户过年亦能食鸡,乃是历史上空前的繁荣。而开元盛世之后,华夏民间重现这种富裕,则需要再过一千两百四十多年。
“倘若真的如此,老夫即便无法亲眼看到,亦含笑于九泉之下!”杨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掺尘杂的高兴,“用昭,老夫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您老尽管问,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感觉到老人心中对大唐的赤子之意,张潜的回应里,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几分尊敬。
“用昭,你学识渊博,可否告诉老夫,何为天意?!”老杨綝的脸色,再度郑重了起来,盯着张潜的眼睛,沉声询问。
“这……”张潜是大半个无神论者,还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搜肠刮肚,正努力从哲学角度,寻找答案。却听见老杨綝笑着自己补充:“所为天意,其实就是民心。什么祥瑞星象,要老夫看来,纯属扯淡!”
顿了顿,老人声音陡然转高,丝毫不忌讳被人听见,“为政者弄得民不聊生,上天给予再多的吉兆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在史书上留下一片骂名,甚至成了亡国之君?而天降大雨,水淹九州又如何?为政者只要勤政爱民,照样让百川归海,陆地重生!用昭,老夫不知道你师门究竟为何派你来这里,或者老天为何让你出现在大唐。但是,既然来了,就请你仔细看看这里。看看这里的人,值得不值得你为他们做一些事情。看看这个大唐,值不值得你为它施展一些本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老夫都希望你,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