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或低声道：“先前有人看到了二十余骑，往沿河村去了。”</p>
陈欧的眉颤了一下，然后说道：“武功是个好地方，要劝农耕。”</p>
“是。”张或的声音有些沙哑。</p>
陈欧起身，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拢了一下，“武功有名山，亦有名人。隋炀帝葬于此，前汉苏武亦葬于此，为官者当去看看这两所墓葬。隋炀帝身死国灭，苏武不屈，流芳千古。”</p>
“是。”张或低头。</p>
陈欧走了出去。</p>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p>
“百骑武阳伯奉命而来。”</p>
“御史李默。”</p>
外面随即默然，脚步声缓缓而来。</p>
县廨里的官吏都出来了，齐齐看向外面。</p>
贾平安当先进来。</p>
陈欧拱手，“某陈欧。”</p>
此人面色微黑，神色从容，看似有恃无恐。</p>
你以为小圈子能救你？</p>
贾平安摇摇头，“沿河村之事为何？”</p>
这是问话。</p>
也是程序。</p>
陈欧一旦说谎敷衍，这便是罪上加罪。</p>
李默在边上观察着，准备在陈欧狡辩时出手。</p>
“并无虫灾。”陈欧没有抵抗，认罪了。</p>
贾平安一怔，“为何谎报虫灾？”</p>
李默怒道：“沿河村谎报虫灾，豁免一年赋税，随即边上的村子察觉不对，就喧闹不休，武功县处置不当，致使重伤二人，陈欧，你好大的胆子！”</p>
陈欧默然。</p>
张或抬头，“武阳伯，李御史，此事……有苦衷。”</p>
“什么苦衷？”事情太顺利，贾平安觉得自己应当去爬爬武功山。</p>
张或说道：“沿河村的丁口悍勇有力，历来入府兵的都不少，上月传来消息……”</p>
他看了陈欧一眼，“跟随去征伐阿史那贺鲁的府兵战死五人。”</p>
贾平安猛地一惊。</p>
那一战他也参与了，领左虞侯军。</p>
“战死五人？”</p>
一般情况下，征召府兵出战不会从一个地方，比如说这个折冲府征召三十人，那个折冲府征召五十人，绝不会出现大规模从一个地方征召府兵的情况。</p>
贾平安面色铁青的问道：“为何谎报虫灾？”</p>
他依旧记得和阿史那贺鲁那一战。</p>
那些府兵们高呼酣战，哪怕是身陷重围也毫无惧色。</p>
五人！</p>
竟然从一个村子里征召了五人！</p>
这是谁干的？</p>
当地折冲府逃不掉责任！</p>
张或眼中有怒色，“沿河村本就人口不多，战殁五人，五户人家就毁了，父母亲人哀痛病倒，村里出钱医治……可恰逢村中多人病倒……这赋税如何能收？明府去了沿河村，见此惨状，为之涕下，当即上奏疏，说是虫灾……不说虫灾说什么？说什么能豁免了赋税？”</p>
李默冷冷的道：“其情可悯，可万事当由朝中来决断，谎报虫灾，引发民变，当严惩！”</p>
陈欧说道：“某知晓此事不妥，如此便回长安待罪。”</p>
他没有抗争，也没有愤怒。</p>
贾平安回身道：“去，叫了当地折冲府的校尉来。”</p>
李默皱眉，“此事先定下了再说。”</p>
所谓夜长梦多，他担心小圈子出手，到时候他和贾平安就麻烦了。</p>
“不着急。”</p>
贾平安慢条斯理的，“进去说话。”</p>
他进了值房，又叫人去煮茶，看着就像是来旅游的。</p>
可等当地折冲府校尉孙重山来了后，贾平安的咆哮声震动着整个县廨。</p>
“为何从沿河村抽调五名府兵？别的地方的人都死光了？若是死光了，你这个校尉为何不去赴死？”</p>
孙重山面色苍白，“下官有罪。”</p>
“你是有罪，十恶不赦！”贾平安怒了，“为何从沿河村抽调了五名府兵？说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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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重山抬头，“下官……”</p>
“你想贪功！”贾平安握着皮鞭，怒不可遏，“沿河村的府兵悍勇有力，若是在厮杀中得了上官的赞许，回过头你就能得到夸赞……操练得力，尽忠职守，可你特娘的却葬送了五个家庭，你死有余辜！”</p>
孙重山跪下，“从消息传来开始，下官就夜不能寐，懊悔不已，只想战死沙场。”</p>
贾平安喘息着，“他们是如何战死的？”</p>
同袍战死后，有人亲眼目睹后，就会把他战死的情况说清楚，报给地方和家人。</p>
孙重山说道：“说是……当时左虞侯军从侧翼冲杀阿史那贺鲁的大军，他们五人冲杀在前……”</p>
贾平安闭上眼睛。</p>
那一战他先大败朱邪孤注，随即和梁建方会和。</p>
大军厮杀，大唐的步卒扛住了敌军的冲击，随即梁建方令马军突击。他当时带着麾下数十骑，突然从侧翼杀了进去。</p>
敌军慌乱不堪，但旋即猛烈反扑，贾平安的身边有人保护，所以安全无恙。但麾下却倒下了十余骑。</p>
那十余骑中……</p>
“那一战，某领左虞侯军。”</p>
孙重山愕然，“竟然如此？”</p>
“他们在某的麾下！”</p>
贾平安猛地一脚踹去！</p>
孙重山倒下，却一声不吭。</p>
李默在外面听到贾平安踢打孙重山，就想进去。</p>
包东摇头，“李御史，这是军中之事。”</p>
军中和地方不同，处罚也不同。</p>
“那些儿郎悍勇，可你！”</p>
贾平安握住刀柄，想一刀剁了孙重山。</p>
“武阳伯！”</p>
雷洪进来，担心他一时冲动动手。</p>
贾平安闭上眼睛，“某闭眼就能想到当时那一战，那些兄弟奋勇厮杀，击溃了阿史那贺鲁，万众欢呼啊！可有谁知道一个村里的五名府兵倒在了身后。”</p>
“某……万死！”孙重山哽咽了起来。</p>
“带他出去。”</p>
孙重山必须要严惩。</p>
但沿河村之事……</p>
贾平安在值房里待了一会儿，“请李御史进来。”</p>
李默进来，就站在门内，不敢靠近贾平安。</p>
“某以为，陈欧此事有罪。”</p>
李默点头。</p>
“但其情可悯，其心无邪。”贾平安说道：“当可功罪相抵。”</p>
李默皱眉：“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没有什么相抵。”</p>
“他为的是百姓！”贾平安觉得李默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偶，“沿河村……大唐的赋税是连带的，村里病倒多人，只是治病就让村里返贫。赋税连带，一家不交，邻里就得为他家填补……沿河村这等情况如何填补？”</p>
邻保制从先秦开始，一直延续了下来，而赋税也是邻保包干，这是一项懒政。</p>
比如说有人不在家，那么他今年的赋税却不能少，就得补上。甚至有地方村正和里正等联手把这等人的田地卖了，用于缴纳赋税的情况。</p>
所以有的地方一旦发生了邻居跑路不在家，邻居也会跟着跑路。</p>
为何？</p>
因为不跑路这家人的赋税你们几家人得补缴。</p>
李默摇头，“此事他当上疏朝中，而不该哄骗。”</p>
这个老头！</p>
贾平安低声道：“万事有例外。”</p>
李默还是摇头。</p>
贾平安明白了。</p>
那些人让李默跟来，只是因为李默刻板，不知道变通，如此就公事公办。</p>
可他现在不想公事公办。</p>
“李御史！”</p>
“李大爷！”</p>
李默拂袖，“胡言乱语！”</p>
贾平安怒了，“那你就装作没看到。”</p>
“无耻！”</p>
李默出去。</p>
晚些他的随从来了。</p>
“李御史说了，他偶感风寒，无法视事。”</p>
老李！</p>
李大爷！</p>
你特娘的果然还是个人，不是个人偶！</p>
“哈哈哈哈！”</p>
值房里传来了贾平安得意的大笑声。</p>
接着他就去了沿河村。</p>
“是何疫病？”</p>
“腹泻发热，死了好几个了。”</p>
贾平安仔细询问了他们最近的情况。</p>
“消息传来后，咱们都去那五家看望，随后村里各家出钱置办了饭菜，吃了之后就……”</p>
这是群体食物中毒！</p>
贾平安黑着脸，“这是自作孽！”</p>
村正苦着脸，“武阳伯，我等死不足惜，可明府为了沿河村待罪，我等于心何忍。”</p>
贾平安随即去了闹腾的那几个村子。</p>
几个村正被他叫了来。</p>
两日后，他和李默回到了长安。</p>
“如何？”</p>
朝中的君臣都在。</p>
贾平安说道：“陛下，臣去了武功县，发现那沿河村确实有虫子，村中多人被咬伤，随后腹泻，加之五人战殁，沿河村确实该豁免赋税。”</p>
李治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p>
长孙无忌觉得贾平安被人换了个芯子。</p>
许敬宗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p>
——小贾……疯了！</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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