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游。</p>
麟游此刻最出名的大概就是离宫。</p>
从前隋开始，长安城中的帝王贵人们不时来离宫避暑，随行人员数量众多，也让麟游多了些收入。</p>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劳役。</p>
离宫每年都要修缮，钱粮人工少不了。</p>
所以麟游官民对离宫是又爱又恨。</p>
但商人却清一色的唱赞歌，恨不能皇帝常驻离宫，他们好在山脚的临时市场大赚一笔。</p>
三月，明媚的春光照耀着离宫，也照耀着官道。</p>
一队人马一路进了麟游县县城。</p>
“兄长。”</p>
李敬业把披风解开，迫不及待的道：“我先去市场看看。”</p>
“安顿下来了再说。”</p>
贾平安策马上前，发现老许看着路边的一个男子发呆。</p>
男子看似五十多岁，须发斑白，一脸唏嘘的模样。</p>
“陈五郎？”</p>
许敬宗也颇为激动，下马和男子执手，竟然落泪了。</p>
“许公，一别三十多年，没想到竟然能在此遇到你，竟然还能认出来。”</p>
“你看着老了。”</p>
“许公还好。”</p>
“你竟然就在麟游，为何不去长安寻老夫？”</p>
许敬宗看着很是恼火。</p>
老许竟然也有这等大方的时候？</p>
他不该是扣扣索索的……不对，那是表兄。</p>
陈五郎抹泪，“当年宇文化及谋逆，你我逃过一劫，我后来就跟着乱军跑，最后跑散了，一路来到了麟游，在此安家。”</p>
他没说为何不去寻你老许，这便是个谨慎的人。</p>
不，是老许的名声太坏了吧，让他不敢去寻。</p>
“陈楚！”</p>
一个男子急匆匆的跑来，“你那孙女要去青楼呢！”</p>
卧槽！</p>
许敬宗松开手，“为何如此？”</p>
贾平安心想难道是个喜欢女人的？</p>
陈五郎跺脚，“老夫……老夫羞于为人了！”</p>
许敬宗一看不对，就喝问道：“究竟是何事，以至于如此。”</p>
陈五郎痛苦的道：“老夫前阵子重病……”</p>
许敬宗看看他的旧衣裳，叹道：“不必说了，一文钱难倒多少人，老夫带了些钱，把她赎回来。”</p>
竟然是卖身为奴……</p>
贾平安问道：“不是不许良人为奴吗？”</p>
大唐律法严禁良人为奴，难道是摆设？</p>
贾平安突然想拍脑门。</p>
设置律法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规范一部分人的言行吗？</p>
可从律法出现的那一天起，破坏就无处不在。</p>
什么不许逼良为娼，报歉得很，她是自愿卖身，还有，她家里欠了一大笔钱。</p>
陈楚抬头，眼中全是期盼之色，“老夫不许她去，可她……”</p>
他突然转身就跑，平地之上跑的跌跌撞撞的，一跤摔去，手足并用的爬起来，“良儿！莫要去！”</p>
许敬宗看看身上因为赶路换的便服，“官服呢？给老夫换上。”</p>
贾平安没好气的道：“许公，等你换上官服，那小娘子都被糟蹋了。”</p>
众人赶紧追上去。</p>
一路跑进了市场，陈楚径直去了一家青楼。</p>
“良儿！”</p>
贾平安止步，看着许敬宗追进去。</p>
包东问道：“武阳侯，咱们为何不出手？”</p>
“许公在。”</p>
贾平安从未见老许这般动情过，那老泪流的真真的，联系到陈楚说的话，他基本能判定二人的关系。</p>
当年宇文化及造反，老许的父亲许善心被干掉，陈楚和老许逃过一劫，劳燕分飞……随后许敬宗去了瓦岗寨，陈楚来了麟游定居，成亲生子……</p>
陈楚一看就是落魄文人的模样，一病不起后，家人借贷给他治病，病好了，一家子也完蛋了。</p>
这年头的高利贷……官府都在放。</p>
——官方放贷，用利息来支付官吏的一部分薪俸。</p>
所以借贷之后你就别想逃，不还清楚不算完。</p>
陈楚的孙女见家中陷入了绝境，竟然卖身为妓……</p>
这妹纸真心的勇敢，大概也不知道青楼代表着什么。</p>
“没钱免谈！”</p>
里面传来了老鸨的声音，很豪放。</p>
贾平安叹息一声，包东也有些唏嘘，“钱啊！害人精。”</p>
“差了多少？老夫给！”</p>
“两万一千钱。”</p>
操蛋啊！</p>
二十一贯，就让一个家庭彻底崩溃。</p>
“小贾，平安！”</p>
老许的喊声很愤怒。</p>
贾平安干咳一声，进了青楼。</p>
这家青楼不算大，贾平安有些诧异，旋即就想通了。</p>
这里不是长安，青楼林立，整个麟游好几家青楼，大了怎么挣钱？</p>
老鸨不胖，身材高大，依稀能看到当年的一些风采。</p>
被胭脂染红的嘴唇在翻动，外面红，里面淡红。</p>
以后的美女们涂抹了口红后，说话就会注意嘴唇的开合，否则旁人一看里外的色差太大丢人。</p>
“今日就算是宰相来了，也得把钱还来！”</p>
斜对面跪着一个低着头的少女。</p>
卧槽！</p>
钱都拿走了？</p>
妹纸，你做事效率那么高……这不是坑自己吗？</p>
台子上，一个女妓跪坐在古筝前，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p>
许敬宗回头，“小贾，可带了钱？”</p>
钱自然是带了的，可现在不够啊！</p>
谁没事弄两万多钱在身上？</p>
“身上的钱不够。”</p>
那老鸨一听就怒了，“她都签契约了。”</p>
贾平安淡淡的道：“无父母的认可，签什么契约？市场可认可了？”</p>
奴隶买卖必须要经过市场的许可。</p>
老鸨怒吼，“关你屁事！”</p>
贾平安本来想着随便搭把手，听到这话就觉得自己的脾气太好了，以至于这等人连律法都不管。</p>
“律法呢？”他指着少女说道：“大唐律法，良人不得买卖为奴，你特娘的哪来的胆子？包东！”</p>
“在！”</p>
包东知晓此刻要为大统领争面子，一个跨步过来，叉手行礼。</p>
一气呵成！</p>
洒脱！</p>
干得好！</p>
贾平安决定回去给包东放一天假。</p>
他盯着老鸨，“你违律收了良人为奴，怎么算？”</p>
老鸨骂道：“老娘若是不收她，她就要去寻放贷的。那些人都是畜生，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去了，那还能有个人型？老娘若非看在她一片孝心的份上，怎会冒险收她？你当老娘吃多了吗？”</p>
原来你是个好人？</p>
少女抬头，看着颇有几分姿色，脸色煞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她是好人。”</p>
贾平安不禁想起了感业寺中的好人。</p>
“回头给你钱！”</p>
贾平安觉得这事儿没头没尾的，差点就办错了。</p>
老鸨骂道：“给钱就算了？老娘为她得罪了那些放贷的，回头那些人定然会给老娘使坏，你来挡？”</p>
开青楼的最怕被人捣乱，几次之后，那些客人自然就不来了。</p>
所以开青楼一是要有关系，二是要有打手。</p>
可这家青楼看着就有些寒碜，几个打手高的像是竹竿，矮的矮胖，堪称是战五渣。</p>
这样的安保力量，估摸着连逃单都防不住。</p>
贾平安点头，“好，我来挡！”</p>
老鸨先是一怔，然后失笑，“你看着是个贵人，可明日等你走了我怎么办？难道还得把自己挂在你的裤腰带上？”</p>
“哈哈哈哈！”</p>
那些嫖客和女妓都笑了起来。</p>
陈楚苦笑，“许公，此事麻烦……”</p>
许敬宗板着脸，“老夫在此，安心。”</p>
陈楚问道：“那年轻人是谁？”</p>
许敬宗矜持的道：“老夫的子侄，且安心。”</p>
“二十一贯都给了？”</p>
贾平安问道。</p>
那少女点头，难过的道：“还差了些，说是还得算利钱。”</p>
这难道是利滚利的高利贷？</p>
但凡利滚利，那基本上就别想着什么良心了，不把你榨干是不可能的。</p>
“本钱多少？”</p>
贾平安有些饿了。</p>
陈楚说道：“九千钱。”</p>
“借了多久？”</p>
“两个多月。”</p>
这特娘的分明就是趁火打劫！</p>
贾平安前世见到那些借高利贷的下场，家门被红油漆喷的令人触目惊心。那些红漆喷的大字极具冲击力，看着就心慌。</p>
不但是喷漆，还有晚上踹门，叫骂。</p>
再后来的手段就更丰富了，堪称是人类催债大全。</p>
一句话，不还钱你这辈子就玩完了。</p>
“剩下的钱……不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