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研着磨,目光便落在了慕容绯身上,他铺开宣纸,开始抄写经书。
他的手型非常漂亮,五指纤长,手背上的筋骨和血管在冷白的皮肤下十分清晰,和自己精心保养的纤纤玉指不同,他的手骨节劲瘦,透着一股子力量感。
就是这样的手,执剑平天下,执笔定山河,执棋子入局,纵横捭阖,镇九州大势。
他的字一点也不好看,横是横,竖是竖,可和在一起看就像是一片四处蔓延,无法无天的野草,又狂又倔。
他抄写的极为认真,眉眼低垂,面无表情,不知为何,晏清姿竟看出了几分禅意。
慕容绯抄完了三卷,搁下了笔,偏头,看见晏清姿支着头靠在桌案边,已经睡着了,瘦白的手腕上,有一个晶莹剔透的淡蓝色玉镯,是当年和皇后凤印册宝一起送去晏家,慕容绯亲自挑选的。
晏清姿的眉眼十分大气,又不是英气,端庄大方,算命的都说她是母仪天下的命格,做皇后的确非常合格,可惜她没遇见一位合格的皇帝。
山风自崖底拂上,带起松涛如浪,却衬得竹屋内更加安静。
慕容绯看着她的面容,思绪却飞回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明释师兄也在这张桌案前,安静的抄经书,而她则趴在一边给他研墨。
她那时一刻也静不下来,精力旺盛得像林中乱窜的小鹿崽,哪里是能安静研墨的样子,不一会儿就把墨汁蹭得到处都是,桌上、地上、手上、脸上、以及明释的僧袍上。
让她老老实实抄书,还不如杀了她。
隔世经年,物是人非。
她取来一张薄毯给晏清姿盖上,自己则执笔又开始抄经书。
时间一点一滴在安静的竹屋中流逝,晏清姿睡醒了,睁眼见屋子中已经暗了下来,慕容绯依旧盘膝坐在自己身边,不过已经停下了笔,正在盘膝静坐,桌案上放着厚厚的一沓,抄好的经文。
察觉到晏清姿醒了,慕容绯缓缓睁开了眼睛,起身拿起她那一沓经文,“走吧。”
外面已经是黄昏,残阳如血,层叠的山峦化为了一片起伏的黛影,蝉鸣歇停,倦鸟归林,不远处的山头升起一片炊烟,暮鼓声在山林间荡开,是僧人们的晚饭时刻开始了。
慕容绯带着晏清姿来到前山的大雄宝殿,借着香火点燃了所有的经文。
窜动的火苗映在她漆黑的眼底,她抬头望向佛像,向来孤高冷傲的人,神色上多了几分虔诚。
愿她来生,再不入帝王家。
晏清姿默默地陪着她到所有经文燃尽了,才轻轻握住他的手,想用自己的手心温暖他冰冷的手。
夜色已经彻底降了下来,山林中传来几声野兽的低吼,晏清姿握着慕容绯的手,就什么都不怕了。
慕容绯带着她重新回到了断崖竹屋,小僧弥已经按时送来了晚饭,点燃了竹屋中的烛火,远远看着窗户上透出来的光亮,竟有一丝晚归的人看见了自家灯火。
两人安静地用了晚饭。
晏清姿在慕容绯剪灯芯的时候,从背后揽住了她的细腰,下巴刚好搭在她的肩膀上,呼吸温热,柔柔的唤道,“陛下。”
慕容绯拿下她放在腰间的手,转身捏起她的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了,嗯?皇后。”
此时的晏清姿褪去了端庄,美目盼兮,“陛下,臣妾不想你再孤单下去了。”
慕容绯神色不变,温柔的语气透着冷漠的危险,“所以,你觉得养个孩子,朕就不会孤单了?”
晏清姿心脏一抽搐,脸色瞬间煞白,他刚刚用了“朕”这个自称!
慕容绯放开了捻着晏清姿的手,一撩裙摆坐在了椅子上,随意地拿起桌子上的筷子。
晏清姿连忙跪在了地上,语气却很平稳,“是臣妾,是臣妾想要个孩子。”
“合欢散,这种东西对我没用。”
“合欢散”三个字一出,晏清姿就已经起了一身冷汗,低着头,眼中一片慌乱,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家族多年培养的素质在这一刻起到了作用,晏清姿强行镇定了心神,“坤宁宫实在是冷清了些,臣妾想要一个孩子,宫里也会热闹些,一时间冲昏了头脑,才会……”
“皇后是皇后,难道不明白朕为什么不和你生孩子吗?”
晏清姿攥紧了手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臣妾……知道。”
晏氏门阀和刘氏门阀的势力相当,刘家最开始拥立的人就是溯王慕容绝,而宸帝封她为后,便是让晏家和刘家分庭抗礼,平衡朝中势力。她生下的皇子便是嫡长子,也是皇太子,宸帝有了后,晏家那些贪恋权力的人,又怎么会继续效忠宸帝这样一位秉公执法,法纪严明的主子?
晏家立一个傀儡小皇帝,便是权倾朝野的帝师,到时候刘家又怎么能跟晏家相提并论?
不仅是她不能生下皇子,宫里的世家女都不行,也包括出身上官家的上官璃,一旦有了皇子,上官家不仅不能母凭子贵,还会成为其他世家的众矢之的。
前朝后宫背后的千万谋算,这个人心中一清二楚。
她所贪恋的温柔,从来都是刀锋上的糖浆,一旦她敢逾矩,等来的就是封喉的冰冷无情。
慕容绯声音寡淡,听不出喜怒,“朕听闻令兄的小女儿乖巧可爱,聪明伶俐,不如送进宫来陪着你,总比外面不知道根底的孩子好。”
晏清姿惊愕地抬头,美目中隐隐冒出了泪花,“琳琅才五岁……”
慕容绯抬了抬眼皮,“你不想她陪着你?”
他的黑眸漠然无情,冰冷瘆人,晏清姿惶然,低下了头,“臣妾……听凭陛下安排。”
琳琅是兄嫂的心头肉,备受家人宠爱,送进宫里来养在她的膝下,表面上是风光无两,君恩隆重,实际上却成为了陛下牵制晏家的棋子。
晏清姿很清楚自己兄长的野心,她今日在饭食中下的合欢散也是兄长暗中派人带给她的,迫于家族的压力她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做这件事,一旦失败,便只会让宸帝更加防范晏家。
慕容绯俯身扶起了她,“皇后是聪明人,有些事朕不明说你也明白,以后这样明知故犯的错可别再出现了。”
晏清姿道,“……是。”
她就是明知故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终究一切都只是她的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