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旒匆匆走到万宝斋的客院的时候,正瞧见太湖石堆积成的假山顶部的小凉亭里,一个红衣少女凭栏而立,青丝披散在双肩,如烟如墨,黛眉微蹙,稍染上了几缕寒霜,显然昨夜并没有在房中休息,寒风卷起落在假山石上的雪花,将她婀娜秀丽的身影笼罩在漫天雪雾之可是她却恍若未觉,好像丝毫没有感受到冬天的寒冷。这样的景象落到万旒眼纵然一向缺少怜香惜玉的习惯,也不免有些心痛,不禁有些后悔昨天忙着和伊不平一起运送秘藏,竟然没有吩咐侍女好好照顾这位剑绝尹小姐。
正当万旒想要上去安慰一下青萍,虽然有些话不便但是至少他可以说服青萍相信子静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这才是待客之道么,他可没有忘记这个少女手中掌握着一批价值连城的珍宝呢。但是万旒还没有来得及移动脚步,便觉得一股威压从身后传来,几乎是转瞬之间,冷汗从他头上涔涔流下,在他的记忆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强大的高手,但是除了斋主万如意之外,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一双匕滑落到万旒掌正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动攻击的时候,微微耸动的双肩已经被人按住,耳边更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盯着青萍不放。”质问的语气显得有几分稚气,但是那其中的威胁和怒气却丝毫不假。
万旒听到这个声音,先是心中一宽,虽然是个陌生人,但是从语气中却可以知道来人并非不知来历的敌人,多半就是那位早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魔帝了。想到此处,万旒不免有些兴奋,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答话。
似乎是因为万旒没有立刻回答得缘故,身后那人冷哼一声,手上用力,万旒只觉得肩痛欲裂,差点惨叫出声,想起有关身后这人的传闻,只觉得颈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连忙小心翼翼地道:“启禀帝尊,青萍小姐身在万宝斋万某自然要负责照料她的起居,如果等到帝尊前来,觉不过一夜之间,青萍小姐已经芳容清减,只怕我这个万宝斋都会被人翻过来的,在下不过是想上去劝解青萍小姐一下罢了,而且今天下午的拍卖有几样珍品,想必青萍小姐会感兴趣,在下也想向潜在的客人介绍一下呢。”
杨宁眼睛一亮,和吴澄告别之后,他按照吴澄提供的简图赶来万宝斋,一路上几乎都是高来高去,到了万宝斋也没有想过和这里的主人打个招呼,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灵觉感觉到了青萍的气息,他几乎立刻找到了青萍的所在。几乎是望见窈窕倩影的一瞬间,他的整颗心都被怅然的情绪填满了,不知怎么,竟然呆立着不敢上去见她,而且在看到万旒痴痴望着青萍,一股强烈的愤怒从心底涌起,才会悄无声息地逼近万旒身边,虽然他自然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吃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向讨厌的人痛下杀手,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杨宁的脾气多少有了些软化,再加上眼下和万宝斋还有一桩生意要做,只怕方才就已经当真动手了。
幸而万旒解释得巧妙,杨宁听到万旒的解释之后,心中的怒意消散了许多,松开手,看了看手中的糖果盒子,露出欢欣的笑容,不再理会转过身堆笑行礼的万旒,身形微动,就如一缕轻烟般掠到凉亭里。他刻意没有收敛真气,劲风震荡下,卷起数丈雪雾,青萍听到衣袂声响,瞪大眼睛转身回顾,一瞧见杨宁,美目中顿时迸射出惊喜至极的神采,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杨宁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要将飞来的仙子揽入怀岂料青萍一声冷哼,纤纤玉手已经重重敲在他的脑袋上,然后青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杨宁的鼻子大骂道:“子静,你是怎么回事,也不跟我说清楚就去和别人见面也就罢了,怎么不知道好好保重自己,一晚上都没有音讯,让我在这里胡思乱想,如果不是有人报信,还以为你给人害了,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魔帝,武功有多高明,以后一定给我小心谨慎,再有这样的事情生,就别说我是你姐姐,我可没有你这么笨的兄弟,还有,我说过你回来要带礼物的,怎么没看见呢?”
听着青萍连珠炮似的质问,杨宁可是彻底呆住了,正在绞尽脑汁想要解释清楚,却觉得无话可说。难道自己能够说是自己的异母兄长相邀,而且差点害了自己,还是说自己被那位眼盲心明的吴先生忽悠了半天,别说对幽冀的敌意消除了两三分,就是连青萍送给自己的纯钧剑都送了人,想来想去,这些说出来多半是自讨苦吃。摸了摸鼻子,杨宁将手中的糖果盒子举了起来,里面都是临走时吴澄送给他的蜜饯,含含糊糊地说是让他带给青萍,他原本还觉得奇怪,听了青萍这番话才知道多半就是吴衡替他准备的礼物了,想必是知道他必定迫不及待地赶到万宝斋和青萍相见,多半没有时间去准备别的礼物吧。
青萍接过糖果盒子,好奇地将盒盖打开,看到这些精巧的蜜饯,她这般年纪,本就是喜欢零食点心的时候,连忙取了一颗腌好的青梅塞到口感受到甜美清涩的味道,不知怎么,两行清泪已经滚滚而下。杨宁一惊,正要相问,青萍已经扑到他怀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将面孔埋在杨宁胸前,含糊不清地道:“你回来了,太好了,再也不许你离开我。”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细如蚊蝇。接着,一滴滚烫的液体滴落下来,不过片刻,杨宁已经觉胸前一片湿润。
杨宁下意识地伸开双手将青萍揽在怀只觉得怀中冰凉,不觉心中一痛,低头在青萍耳边细语道:“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一个人,以后不管到哪里去,我们都不分开了。”青萍没有回答,只是抓住他衣襟的双手更紧了些,埋在杨宁怀中呢喃了几句,声音轻细得却连杨宁都听不清楚了,只是此刻怀中的佳人娇躯已经渐渐酥软下来有一缕如馨如兰的清香从青萍身上飘来,令平素不解风情的杨宁也有些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上去分辨青萍在说些什么呢?
万旒在假山下面抬头望去,只见这一对名震天下的少年少女正在雪影寒风中相依相偎,一个娇俏如红梅绽放,一个如霜染翠竹,虽不似金童玉女,却也是珠联璧合,不觉微微一笑,看看天色,还未到午时,离集珍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便也不准备过去打扰,转身向外走去。还未走出院门,耳边便响起一缕悲怆凄婉的埙音。
洞庭波兮木叶下,这一缕埙音初时如无边黄叶,在秋风中萧萧而舞,继而如一道秋水,在云烟里滚滚东流,万旒精通音律,很快就听出这是古曲《湘妃》,不过那吹奏之人显然欠缺了几分技巧,令得埙音略显平实,少了几许清丽婉转,但是那人必然气息绵长,令得埙音连绵不绝,宛若江潮海浪,无休无止。一段序曲过后,一缕清丽的笛音轻轻巧巧地加入了进来,婉转唱和,高昂处如凤鸣岐山,低徊处若冰下幽泉,轻快飞扬,在埙音的空隙间缠绕隐现,就像是一个明丽的少女在情郎身边嬉戏一般,笛埙相合,天衣无缝,尽述相思之苦,思慕之情,悲怆明丽,慷慨婉约,两种不同的音色溶合在一起,令人浑忘了一切。
万旒驻足听了良久,直到笛埙之声渐渐低落下去,才长叹出声,正要转身离去,却见院门处悄然立着一个蓝衣青年,原本略显微黑的面色更显得有些阴沉,清朗俊逸的眉目间带着无限惆怅,身后立着两个青衣仆从和一个属下,却不见昨日陪他前来的中年管事。万旒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之事,显然这位俞公子对剑绝尹青萍有了情意,这才苦苦寻来。
如果青萍的情侣不是魔帝也就罢了,凭着俞秀夫的相貌才学,地位身家,纵然是公主郡主也未必不能娶回去,何况一个江湖女子,纵然已经有了意中人,想要横刀夺爱也未必没有可能。可是偏偏青萍与魔帝子静明显是两情相悦,这位俞公子如果介入,别说多半不能成功,就是青萍能够移情别恋,恐怕也会遭到杀身之祸吧。他和俞秀夫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和俞氏的宗主俞涛却是旧识,如果俞秀夫因为争风吃醋而死在万宝斋,可让他怎么向俞涛交待呢?想到此处,他疾步走上前去,先挥手让苦着脸的小伙计退去,然后躬身施礼道:“俞公子今日来的可真早,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在下么?”
俞秀夫神色黯然,遥遥望着雪烟散尽之后,相依相偎的一双人影,轻叹道:“万总管,你我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是南闽俞家与万宝斋多有生意往来,万总管与家父也算是故旧知交,在下就是称呼总管一声伯父,也是理所当然。万伯父,请您指点一下小侄的迷津,秀夫若论身份地位、相貌才学,可有什么不如那魔帝许子静之处,为何尹姑娘竟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留给我呢?”
万旒微微一怔,继而会心一笑,想不到这位身份尊贵的俞公子为了儿女私情,竟然和自己套起近乎来了,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却毫不迟疑地道:“说起来,这位魔帝虽然武功奇绝,气度不凡,但终究年纪还轻,少了几分雍容大度,再加上出身魔门,所作所为均与天下豪杰为敌,所以身份虽然高崇脱,但是和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的南海霸主,南闽第一世家的俞家少主相比,最多也不过是分庭抗礼。若论相貌,青萍小姐艳如春花,皎如秋月,堪称世间绝色,而那魔帝不过清秀而已,也不如俞公子俊秀疏朗。若论才学,在下久闻俞公子在南闽有神童之誉,不仅熟读经史,而且精通诗词歌赋,下笔千言,倚马可成,就是诸子百家,琴棋书画,也都有不浅的造诣,可谓南闽才子,与青萍小姐可谓相得益彰。而那魔帝质朴无华,除了一身武功之外显然并无什么才学,虽非粗鲁不和公子比起来却是相差甚远。只是青萍小姐虽有倾城之姿,却独对这魔帝一往情深,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因怜生爱,情势已定,纵然公子有心介入,恐怕也没有后来居上的可能。再说魔帝那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只凭这一点,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纵然少些才学,天长日久,未必还是吴下阿蒙。俞公子天南贵胄,将来自有良缘匹配,不妨想开一些吧。”
俞秀夫淡淡一笑,他昨夜回去别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今日未到时候就匆匆赶来,心中既盼望子静没有如期返回,免得青萍伤心欲绝,又隐隐希望子静再不露面,让自己可以有机会亲近佳人,心乱如麻,情绪紊乱。可是赶到客院之后,他却一眼见到意中人依偎在情敌怀抱,当时真是妒火中烧,一颗心痛得无法形容,可是之后却听到两人笛埙唱和,只觉这一曲《湘妃》缠绵悱恻,水乳()交融。他是知音人,从乐声中早已觉那对少年情侣生死相许,两心如一,自己万难介入,心中一时失落,才会向万旒提出那样鲁莽的问题。不过他毕竟是南闽俞家的少主,一曲未终,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只觉自己的问题当真可笑,情之所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纵然富可敌国,贵比王侯,美如潘安,也未必能够佳人芳心何况自己若论气度身份,还不如那个尚显幼稚的少年子静呢。他是性情疏阔之人,转瞬间已经放开胸怀,语气变得明朗,含笑道:“万总管说的是,是俞某强求了,不过今日俞某冒昧前来,却是还有一件事和万总管商量,这次在下带来的货物当中有一斛南海檀珠,原本已经在今日出售,现在俞某想要撤回,不知道可否行个方便?”
万旒眉梢紧锁,道:“俞公子,这斛南海檀珠不仅品相上乘,而且大小均匀,已经有数家珠宝行有心求购,如果贸然撤下,只怕不妥,纵然万宝斋不介意信誉受损,恐怕俞家也会有所不便,毕竟公子并没有要求保守秘密,所以有些人已经知道这批珍珠是俞家准备出售的了。”
俞秀夫从容道:“不妨事,这斛檀珠在下已经有所安排,不会出现在市面上了,想必各家珠宝行不会因此心生芥蒂的,而且在下这次还带来了一批沉香木和龙涎香,原本准备留着自家用的,如今在下愿意作为补偿,拿出来出售,想必可以抵得过这斛珍珠了吧。”
万旒心中一动,沉香木中原绝迹,只有南海诸国才有少许,其香悠远,千年不散,可以养心调神,龙涎香更是价值胜过等量的黄金,历来都是外邦贡品,俞家把持南海贸易,将这些千金难求的珍品当作交好诸侯的厚礼,从来不曾公开出售,如果能够在集珍会上拍卖,万旒只觉得满眼都是元宝,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檀珠,当下连连答允,却忍不住问道:“不知道俞公子想要留下这批檀珠,可有什么特殊用处么?”
俞秀夫淡淡道:“也没有什么,俞某有心令能工巧匠编织一件珍珠衫部都用南海檀珠,若是女子夏日穿着,不仅可以养颜祛暑,还可宁神清心,驱邪避凶。”说到此处,俞秀夫眼神已经有些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