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山的东郊,不知边宁是否提起过,总之,那是一片很有魅力的地方,破败,肮脏,像是腐木林,仅有的十来处民房,宛如林子里几丛灌木,三三两两堆积着,然后周围是废弃的、被拆倒的、风雨磨蚀后的房屋残骸。砖块堆积成一个个小丘,一片片乱石原,灰尘和塑料垃圾铺满、充塞,又有雨淋后的一层细腻浮土。
东面是狭小的山间平原,西面是高楼耸立的城区,郊野的残骸是一个过去的见证,在地方政府宣布破产出卖之前,东郊也曾有过扩张的计划,这里的地皮是被炒热过的。就在老房屋被拆去,新房屋稀稀拉拉立起的时候,东郊是一派辞旧迎新的热闹景象,然后就定格在那个时候了。
刘芳嗣住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那一片地方没被划进拆迁区,于是他看着过去熟悉的街道现在堆积水泥碎块和断裂的钢筋。在那些废弃的楼房和废墟里,偶尔会见到流浪人徘徊。
他不叫刘香铃轻易出门,怕陌生人对她有什么损害。
边宁和张单立会在这附近闲逛。做客或者学习,中间的空闲时间就在周边走走。没有便利店或者小超市,没有五金店,没有器材店,没有小吃摊和早餐铺,没有书店或者是旧书摊。唯一一个报刊亭早就关门,柜台上的杂志和报纸褶皱又黄旧。
再往远处走一些,看到废墟堆里的残垣,表面的石灰腻子剥落发黑。
偶尔会看到广告标语,偶尔会看到喷漆涂写的语句,偶尔会看到涂鸦艺术。
张单立在梦里,就徘徊于这片废墟的东郊。
现代城市,抬头是浮空艇,低头是商业街,余光触及的却是这样的破烂。
人的魂一个个孤立地漂浮,就像海里的水母,说不好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完全不可理喻的他者。有时候张单立会觉得,城市的边缘有一万个肄业诗人。他们用油漆在拆解到一般的水泥巨木的尸体上写下诗句。
“无数渺小的思考填满人的一生——某面墙上如是说”
世界上的一切生命都是由无生命的物质聚合而成的,说起来,边宁的童年是在乡村,是山和田地,张单立的童年在城市,是楼和机器。在他记事的时候,就常去工厂里,他看着高度自动化的流水线,那些机械臂,旋转的磨砂轮,滚轮和滚轴,轴承和传送带,这些机械,就这样不断不断重复着,变换着角度和方位,就像是有生命一样。
无数渺小的机器填满工厂的一身——张单立如是说。
巨大的东西有生命力。死去的东郊的尸体还有点余温,像是尸体腐烂,细菌发酵的热量。
张单立在梦里漫步于这样的死去的城市郊野的尸体上。
梦里的人是没什么逻辑的,他就是不断徘徊,像是过去的幽灵,像是一颗汲取腐肉能量的细菌,像是工厂的某一杆小小焊枪,不断试图把往日图景的碎块焊接在一起。
在往昔的时光,他的父亲是慈祥而乐观的,母亲是欢快而温柔的。过去太美好了,当时已惘然,现在去追忆,反倒让张单立不自信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环境。
长辈的恩怨情仇,不是晚辈能插手的,他只能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的一幕幕,从喜剧变成悲剧,而他除了一起笑,一起愤怒,一起恸哭,什么也做不了。
无数渺小的挣扎填满婚姻的一生——张父张母如是说。
梦里在东郊漫游的时候,他抬头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中天云层的裂口里,一直巨大的结晶蝶漂浮着,似乎离得很远,看起来不算很大,如一面脸盆似的,在穹庐上停驻。虚空结晶特殊的晶体结构让蝴蝶的翅膀像是裂解的光束,四散膨胀,但又定格在这一刻,她不振翅,只是辐射着让人宁静的光线。
是什么填满了结晶蝶的一生?
在这样的光芒里,张单立可以不去思考,不去回忆。
就像是永恒夏日,没有记忆,所以没有痛苦。
张单立享受这样的光芒,古人在对月吟诗的时候,让月华灌注躯体和灵魂,身心皆爽,如夜风习习从肋下吹出,这时候的他也自觉如此美好。
梦是怪梦,但也是美梦,张单立觉得,这样的梦大可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