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泛着细密的波纹,将铺展的银绢摇成碎片。迷离的水雾徘徊浮动,在山水间笼上一层的轻纱。这峰上之池并不是一潭死水,源头处隐约传来潺潺流水声,那是汩汩灵泉注入时轻叩突兀山石发出的声响。池水常年并不高涨,足见必有出口,只是不知藏于何处,传闻池底有数处深穴,贯通地脉中的远古水道。对岸的绝壁上刻着“水击石泠韵,石摇水潆洄”两句诗,每字都有两人高,豪放的运笔兼备法度与随性。据说当年天微派初创,天微居士在池边品茗时意兴所致,以指尖放出百丈凌空剑气,隔岸遥书诗句于石壁之上,除了描绘实景,还暗寓两种新创的得意绝学。石壁顶出有一八角凉亭,名为“弹剑”,是观月赏景的绝佳去处。
池畔数间不起眼的木屋静立在那里,岁月的刀刃在外壁留下斑驳的痕迹。四周没有森严的守备,没有堂皇的威势,倒像是山林隐士的居所,可自创派以来,还没听说过哪个胆大妄为者敢来这里捣乱。其中最大的一间木屋窗户半开,里面露出乳白色的光晕,那不是灯光,而是来自一颗鹅卵大小的明珠。屋内简单得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三张小桌,五把木椅,椅子上都坐着天微派举足轻重的人物。
“……我就是信不过他们。道门四宗一向面和心不和,这次偏巧齐了心思把露脸的机会外推,没有蹊跷才怪呢!”
正在发表主张的是一个目光如火焰般炽烈的年轻人,俊美而略带邪气的脸上飞扬着玩世不恭的嘲弄,银色的长发像是沐浴在月光下的瀑布。他手中摆弄的一对小巧的玉胆,不时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仔细听来竟与外面的水韵石鸣相互应和。此人便是石广陵,天微四老之一,当代掌门管书廷的师弟,一身修为高深玄妙,外表看上去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石师弟说得不无道理。道门一贯以正道领袖自居,最重排场脸面。千余年来每逢正道各派群英聚会,都由他们四宗轮流主持,从不旁落,更别说主动让出了。玄宗灵合子看似谦和有礼,平素口碑不坏,但……”
同为天微四老之一的简一川刚说到一半,便被石广陵接过话头。
“简师兄是谦谦君子,自然不会去捅破灵合道人的假面皮。老实说,五百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此人似诚实奸,心计深沉可怕。今番要不是他来说项,我还未必会犯疑心病。他师傅紫阳老道就是个工于心计的厉害角色。当年的道门大会,其余三宗皆有损失,唯独他玄宗全身而退,趁机独大。谁知他会不会故技重施?”
简一川淡然一笑,清癯的脸上闪过些许疲惫,才要说话,却见石广陵递过一粒紫气萦绕的丹药。
“多谢石师弟!不过这紫烨丹炼制不易,还是留待急切时使用吧。”
石广陵哂然道:“丹药不就是炼出来吃的嘛。等闲的货色我还拿不出手去。师兄这些日子为怀谦侄子的伤势劳心劳神,不几日后又是那劳什子的诛魔鉴宝会,唉,多事之秋!”
简一川不再推辞,点头接过紫烨丹,掰作两半,服下半粒后,静坐调息。
石广陵冲正中主位上的青年拱手道:“掌门师兄,道门提议由本门承办那鉴宝会也还罢了。又撺掇什么诛魔盟誓,简直就是居心叵测。本门出面诛魔,日后遇到邪魔歪道报复,自然得次次打头阵,他们从旁看热闹捡便宜。”他越说越怒,眼眸中的烈焰骤然升腾起来,仿佛被浇注了热油。“倘若真是除魔卫道,就依了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们送来的是什么‘魔’?恕师弟我眼拙,根本没瞧出半点魔气。我倒瞧着那几个押送的家伙藏偷露尾,不是块好饼。我猜他们志不在此,必有阴谋。不如哪天找个借口,我去打发了他们。”
管书廷露出不知是淡漠还是了然的笑容,没有做出直接的回应。这位声名显赫的天微派当代掌门看上去更像是仗剑江湖的青年游侠,五官轮廓深刻,英武中透着几分儒雅。他的目光如初升朝阳般温和明朗,一瞥之下已消解了石广陵的怒火,随后转头向另一侧两位鹤发老人欠身问道:“两位师叔以为如何?”
“自守不逾,万邪不伤,纵有宵小虎视眈眈又能如何?”
坐在上手的灰袍老者勉强撩起皱纹堆砌的眼皮,听似老成持重的话中渗着辛辣,语调寡淡得不含半分火气。此老名为宾远生,是上代掌门池承砚的师弟,平时隐居在虎落峰极少露面,连天微派的重大典礼也缺席多年,弄得门内后辈弟子多半知其人而未见其面。他只说了一句话,便又阖上眼帘,神游物外去了。
在座的众人皆知他生性寡言,也不以为意。倒是石广陵瞪着眼睛,神情古怪,半晌后抚掌笑道:“宾师叔大概二十七年未开金口了吧。您老若肯破例出手,那些跳梁小丑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坐在宾远生旁边的圆脸老人眯着一双笑眼骂道:“小猴儿崽子就算再吹捧十年也没用。这等老掉牙的招数我老人家已经用了几千遍。宾师兄比虎落峰的石头还顽固,是绝不肯出手的。当年他立下重誓,于是认了死理,要不是这次诛魔鉴宝会事关重大,估计他连虎落峰都懒得下。再说,就算有架打,也是先和我老人家痛痛快快大战三天三夜。我可是苦等了百年……整个天微山找个瞧得上眼的对手都难,你们几个见着我就躲,比泥鳅还滑头。”
老人的话让一向桀骜不驯的石广陵回忆其当初的不幸,他下意识向后挪了挪木椅,分辩道:“扶师叔,您这么说就不讲道理了。上次陪您老练招时,是谁冷不丁把‘晖神之印’丢出来,害的我差点没被砸成肉饼?门下几个大弟子都在旁边看着,吓得半死,谁活得不耐烦敢跟您切磋?”在天微派中,这位行事乱七八糟的师叔实在令他头痛不已。
扶司马是天微四老中最没长者风范的一位。这与他天生的笑眉笑眼无关,更不是辈分和修为的问题。天微派的内院弟子几乎都知道,此老偌大年纪还经常做出顽童的举动,实在让人畏惧不起来。他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拉人练招,不论对方是师兄、师侄,还是低上几辈的徒孙。名目繁多的古怪法诀成了很多天微弟子的噩梦。其实这么说有些不公平,与扶司马练招后总会得到不少的指点,那些吃过苦头的弟子往往修为大进。因此畏惧之余,又有不小的期待,可以说是颇为矛盾的心理。
身为池承砚最小的师弟,扶司马修为精深自不待言,切磋时颇有分寸,顶多只留下些许皮肉伤。唯一失手就是面对石广陵,祭练不久的“晖神之印”忽然失控,重重砸在石广陵的护体赤炁上,差点弄出人命。好在最终有惊无险,几经周折反令石广陵先破后立,体内真元涨了一截。不管怎么说,此事过后,心存愧疚的扶司马与门中弟子练招的机会越来越少,他苦闷之余,后山的飞禽走兽成了倒霉的替代者。
大致上,扶司马虽有令人头痛之处,但获得的正面评价远远大于负面批评。后辈弟子提到他时常会露出轻松的笑意,背地里称他为“老童生”。
与石广陵闲扯了几句后,扶司马终于拐到正题。
“道门安的什么心,我也懒得去猜。小陵儿说得八成不差,他们以退为进,想找冤大头垫背。这些粗浅的诡计连我都看得出,书廷你没理由不知。斗心计的事交给你们,打架别忘了我就成。”
石广陵摇着头苦笑道:“师侄我也是千八百岁的人了,您老一口一个小陵儿,被后辈们听了去,以后哪还有颜面再去板脸训诫他们。”
一想到几日后的盛会,石广陵不免心神不宁,那种感觉似乎是被灰暗的浓雾压在头顶。声望与荣耀,还是灾祸和杀戮?等待在前方的怪物蒙着厚厚的面纱,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忐忑地赌一把赌运气了。
“掌门师兄,你此次闭关百年,月前灵合子来访,你恰好出关。他提议在天微山召开盛会,正道各派齐赏盛青山出世的仙宝,共决宝物归属,还要当场诛魔盟誓,维护正道公义。换在往常,你即便不当场拒绝这种除了冠冕堂皇外一无是处的浑水,也必定百般推拖。这回却毫不犹豫地满口应允,我一直百思不解……”石广陵对这位掌门师兄素来极为敬服,直言相询并不是问责,实在是心中确实不明所以。
管书廷沉吟不语,一盏茶的时间无声地流过。蓦地,他眼中神光闪现,探出纤瘦的右手凌空虚拍,数道细若游丝的淡金色光箭齐射在悬空的明珠上,盈满屋内的乳白色光晕顿如轻波款款的池水,蕴藏着生动的活力。空荡荡的四壁光影斑驳,映出玄妙深奥的经文,弯弯扭扭地游动着,像是河塘中浮游的蝌蚪,合起来乃是一套仅见于上古传说中的占卜法阵。
“玄-览-宝-箓?”扶司马迟疑说出这个在本门秘典中记载的绝学。纵是他见闻广博,也不由得肃容起身,痴痴地盯着那些眼花缭乱的古朴符文,全心沉溺其中。
石广陵和刚刚调息完毕的简一川相顾茫然,对他们来说,这显然是个极生僻的名字。宾远生连眼睛也没睁开一下,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大乱降至,避无可避。扶师叔大概是略知此阵的。祖师天微居士飞升仙界前留下玉简三枚,内院有缘弟子皆可参悟前两枚中的道术,最后一枚只有历代掌门能够开启。那公示的两枚玉简中设有重重禁制,门中众弟子修为不同,见到的内容也有多有少,为的是避免道行不足的弟子误入歧途。扶师叔修为精深,百年前已突破所有禁制,可以尽览玉简中的绝学。在玉简末节就曾提及玄览宝箓,而修习方法却语焉不详。”
管书廷一边解释着玄览宝箓的来龙去脉,一边拿出两枚式样相同的玉简递了过去。石广陵双手接过,心中自有一番感慨。当年他修道方届百年,初见玉简就一举突破前三道禁制,连师父池承砚喜上眉梢,连声称赞其资质之佳为数百年一遇。正当他沉浸在满足感中浑浑噩噩地虚度了一年后,管书廷恰好遇事回山,当头浇了石广陵一头冷水。
“掌门师兄,当年我竟疑你心存妒忌,危言耸听。”石广陵忆及往事,面有愧色,“后来知你气度见识非我可比,更多次提携教导于我,才渐渐去了怨念,生出敬意。三百年来,我费尽心思试图破解玉简的最后两道禁制,竟无寸功,只怕今生未必能有突破。”
“不可妄自菲薄。你资质高过旁人甚多,今又能虚心自省,他日必有大成。怎可为了区区两道禁制不破就心灰意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