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熟悉的地方,是因为这地方已经变得不再熟悉。离家的远行,有时是挑战,有时只是逃避。艾莉茜蕥侧着脸冷冷地看着机场,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生长的那个弗朗西航校了。
远处的停机坪上忽然传来了细细的机械嗡鸣声,照明灯下人影晃动,二十几个地勤人员带着几名学生在快速奔跑。4号机库在警灯闪烁中缓缓打开库门,向外投射出两个肩背高耸的机影。
这可能是学生准备进行夜航训练,但气氛有些不对头。
此时,伏尔加货运公司机队的先导机安-72大耳猴式运输机还在跑道末端调转。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安排这样的交叉作业。蒙击被这遥远的嘈杂声吸引了。他转身走到露台边缘,挺直腰向前眺望。只见4号机库内探出两个黑影,在逆射的光芒中显现出其异常宽大的鸭式前翼和阶梯状分离式双座座舱,一前一后分开布置在机身上,就好像一个头上长了两个脸,或者双眼一面的比目鱼。这种布局和航校原有的t-4su超天鹰式教练机一样,只是机体更大,腰身更长更粗壮。
随着牵引车将飞机缓缓拖出,周围灯光映照在机身上的光泽快速流动,就像是无数萤火虫飞进了瀑布,而瀑布挂在一只矫健的飞龙身上。整架机身已经驶出了机库,这是弗朗西航校最重的作战机型、最快的个人飞行翼载机,也是服役时间最长的陈旧型号,飞机高耸的驼背更显出其苍老的感觉。“这是萨博的sk-37?啧啧,好飞机。”蒙击看到后不住地夸赞。其实只要是鸭式布局飞机,他都会说好,更何况这是北欧瑞典生产的一种重型作战飞机,端庄而古典,艾莉茜蕥现在憋了一肚子火,今天来搅局的人可真多:“别管他们!”她心里想着,那不过是高年级学生训练用的sk-37雷式,准是需要夜航训练的学生,等不及伏尔加货运公司的飞机降落完毕,就打算上天找找打仗的感觉了。
但蒙击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有点不正常,咱们得回去。”
“不,别去。”大小姐有些着急。
“他们正在准备紧急起飞。”“那又怎样,防空警报和紧急警报都没有响。那些只不过是他们晚上的娱乐而已,现在快打仗了,他们恨不得立刻扛枪上前线呢。”“说得也对。”蒙击长叹一口气,毕竟现在只看到两架飞机在动,宿舍灯和指挥室的灯都没亮,作为主力的t-4su机群还是静悄悄的。
他不由说道:“战争,就像是烈酒,谁都会为之痴狂。英雄能从中找到梦境,懦夫能从中获得勇敢。但是,这些都只是酒精的麻醉而已。”蒙击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的慷慨激昂。这本是在那场野餐会上没说出口的话,他实在不想扫那些学生的兴致。
不过,这些都是他在甲午年战争时的真正体会。(百度搜索网更新最快最稳定)
艾莉茜蕥不是很明白,英雄啊、战争啊,她从来都不感兴趣。不过她听得出来,这是蒙击非常认真说出来的话。他那一双又黑又深沉的眼睛、难以揣摩的语气,并不是痛惜,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她可以体会的感觉,那就是对某种无法阻止之事的接受。她回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不是因为累,而是觉得心很沉重。远方的停机坪上已经有两架sk-37做好了出击准备,发动机正在进行航前试车,先是发出呜呜的正推力工作声,然后交替为呼啦呼啦的反推系统启动声,后者听上去就像是小孩在对着一口圆碗狠命吹气,不稳定的声音反复叠加,震耳欲聋。
在这发动机的气流来回搅拌之下,艾莉茜蕥觉得脚底下有阵阵寒风扫过,让她觉得小腿有些酸疼。她又站了起来,走到和蒙击并排的位置,靠在他身边,准备将心里的话告诉他。
“这里让我想到战前。”蒙击突然发话。
“战前?”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平静美好,人们享受着突发事件带来的兴奋,不然,日子总是觉得乏味。也许有些对生活现状的不满,但总不至于活不下去。就是这样不温不火的生活让大家喜欢寻求刺激所带来的突变。我也是如此,现在回想起来,我肯定给原来的部队找了不少麻烦,不是我不守规矩,是我不能忍受规矩。日复一日的起飞、拐弯、降落,这种生活还不如出租车司机。于是我申请调到飞行表演队,最后各部队都没人要我,反而试飞院把我找了去,那时候的百日鬼还处在方案阶段。我竟然多次经过恶魔的襁褓,想想还真是有意思。
“即便如此,我仍旧怀念那段时光,因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当你的生活像一个宁静纯洁的湖泊、你想游到哪里就去哪里;可是战争不同,那是泥石洪流、烈火熔岩,所有的拼命只是为了活下来,但是根本没法与这个时代进行抗争,没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是什么让你感到害怕吗?大个子。”这句话从嘴里说出时,艾莉茜蕥把自己吓了一跳。可能是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语气,莫名其妙的,她忽然又改了口,“还有什么能让你害怕,是哪个被称作百日鬼的东西吗?”远处sk-37雷式机的飞行员和教员正一路小跑,随手在地勤递来的确认表上直接挑个钩,连看都不看就赶紧爬上飞机滑入驾驶舱,关闭了座舱盖。蒙击眉头紧皱,气氛确实不自然,正常状态下是不会这样匆忙的。第一架sk-37开始滑出停机位转向,准备进入滑行道。随着机头转向,起落架滑行灯横着一扫,照亮了他半边脸。连日来的奔波和隐名埋姓让蒙击黑黝黝的脸庞有些消瘦,倒显得更有棱角,层次感十足。
他虽然觉得对面的气氛有些过分紧张,但正如大小姐所说,既没有空袭警报,也没有任何一级戒备反应。也许真的只是夜航训练的学生喜欢制造这种战时气氛,他已经领教过了,这里的男孩子们太想打仗。
蒙击回头看了大小姐一眼,更重要的是艾莉茜蕥就在这里,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自己也不必神经兮兮。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变得有些自私。
他微笑着回答:“不,我没怕过百日鬼。如果非要说怕,我怕它造成的效果,怕噩梦重现。
“甲午年那场战争结束后,我必须得学会接受现实。不得不承认,亲友的遇难是非常令人悲伤的事情。但是,艾莉茜蕥,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体会,一个你所熟悉的人完全改变,变得你几乎不认识,那是一种更加令人难受的悲伤。因为你能体会到那个人所承受到的巨大变化和痛苦,而过去的那个人、连同你的回忆,就永远都死去了。”
艾莉茜蕥还在仔细听着。虽然仍旧不是很明白,但她觉得,自己如果努力的话应该能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大个子如此复杂的话。她觉得能和这个大个子对话的时候,便是说出自己心里话的最好时机。
大小姐眨着眼睛,脑子里转了个大圈,看到蒙击也望向自己,便憋足气冒出一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