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了瑶城机场。孟思南背着个简单的双肩包就下了飞机,也不用取行李,他直接出机场,找到了机场大巴。
他是土生土长的瑶城人,但在瑶城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家。离开瑶城的时候,原本租的房子还有三年租期,他也没退租。
他熟练地转了几趟公交,在某条小路下了车,穿过一处热闹的菜场,过马路,径直进了临街的一家小超市。
超市门口堆着促销商品,内部货架拥挤,灯光黯淡,地面瓷砖上都有着擦不去的陈年污痕。
收银台后坐着个中年女人,正低头看着手机,抖音视频那经典的笑声配音在超市内回荡,有些刺耳。
孟思南毫不犹豫地进去绕了一圈,在零食货架上挑了两包薯片、一瓶可乐,又选了瓜子、开心果之类的炒货,抱着到收银台结账。
“再来包烟。”孟思南边掏手机付钱,边说道。
中年女人抬头看了看来人,回头就从架子上拿了一包烟下来,“小孟回来了啊。你这……呃,你来看小彭的?”
孟思南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叹了口气,将东西都装进塑料袋,“太意外了。平时看着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啊……”
孟思南没接话,结账完,拿了东西正要往外走,和迎面进来的一对老夫妻碰个正着。
孟思南侧过身,让对方先过。
“小孟来了啊。”老太太主动招呼道,“买那么多东西?来看小琴儿子的啊?你们从小关系就好……”
“你管人家干嘛呢。”老头子冲孟思南点点头,教训着自家老伴,和孟思南擦身而过,“快点把东西买了回家了。等会儿要下雨了。”
“我这不是关心他吗?都老邻居,看着长大的……谁知道小琴那个儿子,就这么走了。”老太太嘀嘀咕咕,“你冲那么快有什么用?结婚这么多年,你知道生抽是哪个吗?”
孟思南走出了超市,提着那一袋子东西,右拐直走,不一会儿就经过了一处小区大门。
他的一串钥匙上,挂着两个小圆片的门禁卡,上头还贴了标签。其中之一,是租屋所在的小区的。
低头区分了一下,孟思南捏着其中一个,开了小区大门的门禁。
这老小区在大约四年前翻修了一次,水管重新搭设过,解决了一直以来的漏水和水管堵塞问题,还换了居民楼的大铁门。至于小区门口的门禁则是一年前新设的。那崭新的大门,晚上灯光大亮,被住在门口几栋居民楼的住户投诉几次后,才又重新换了灯泡。
几十年的老小区,变化是有的,但格局都没有变。
住在这里的人来来去去,却也有一直不变的。
孟思南曾经以为,他一定会离开这里,他离开后,彭云也会离开,再之后,他就不用再回到这里了。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又会马上否定掉这个念头。他总要回来探望阿姨、叔叔的。他们夫妻两个未必会和彭云一起搬走。去年,彭云说他差不多存够钱付首付,能买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了,还和他商量过,是不是应该就在这小区里买一间二手房,这样靠近父母房子,平时好方便来往。他的回答是,挺好的。他那时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抵触这地方了。
一边回忆着,一边心不在焉地走着,孟思南也没走错路。他走到一栋居民楼下,再次掏出钥匙,找到了对应大铁门的那一把,进入居民楼,直上三楼,又是找到了对应面前防盗门的那一把钥匙。
咔哒。
门被打开。
孟思南听到了屋内传出的急促脚步声。
他抬眼看去,看到了匆忙跑到玄关的中年女人。
郁小琴看到来人,眼中希望的光熄灭,换上了失望之色。她没有力气笑,只简单说了句“你来了”,就退回到了房内。
孟思南闻到了屋子里传出来的香烛味道。
他本能地觉得反感,又很快适应,反手关门,从玄关的鞋柜里取出了属于自己的绿色拖鞋,进入室内。
客厅里搭了灵堂。孟思南看得出来,那照着黑布的供桌是原来彭家的餐桌。两边的花篮上写了挽联,上头的署名,他都能认得七七八八。
视线最后才落在供桌上的那两张黑白遗照上。
袅袅上升的烟雾将遗照上年轻人的脸一分为二。
孟思南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彭云大学毕业时拍的求职照片,是他们一起去学校东门附近的照相馆拍的。那家照相馆是两姐妹经营数年的小店,专门就给他们这些学生拍证件照,姐姐负责准备正装和化妆,妹妹负责拍照和修图。照相馆开了没两年,两姐妹就各自结了婚,那连襟二人就在照相馆旁边开了家小吃店,卖炸鸡薯条,生意也不错。他和彭云一起拍了照,拍完就在隔壁买了鸡排,边吃边回宿舍,还评价说那家的鸡排没有西门那边的炸鸡好吃,都走到宿舍楼下了,两个人还嘴馋,就又绕到了西门,再买了两份炸鸡过瘾。
孟思南从没想过,这张照片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他凝视了那张照片良久,才移开视线。
他看到另一张照片上完整的青年人面孔。
孟思南有些错愕,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塑料袋。
颓然坐在沙发上的郁小琴开口道:“你可能不记得了。还是小时候你见过几次。那是我弟弟,我舅公家的那个儿子,经常生病住院的那一个。以前还带你和小云一起去医院探望过他。”
孟思南默然看向郁小琴,心里翻江倒海。
郁小琴捂住脸,“我让小云去给他送汤,放高压锅里炖了一个晚上的汤,一大早的,我盛好汤,让小云给送过去。医院说,他那天早上突然发病,呼吸不上来。医生做了抢救,还是……小云那时候正好到医院,正好看到……他还打电话要通知我呢……谁知道,电话还没说完……呜呜呜……”
郁小琴的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来。
孟思南将一袋子的零食和香烟放在了供桌上。他没有上香,而是坐在了郁小琴身边,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阿姨,节哀。阿云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孟思南只觉得自己口笨嘴拙,说出来的话苍白无力。
但他马上又记起来,这是很多年前郁小琴对他说过的话。
安慰逝者家属的话,也就是那么几句了……
“叔叔呢?”孟思南问道,“怎么明星舅舅的……也在这里?”
孟思南还记起了郁明星的名字,记得郁明星的父母依然健在,没听彭云说那两位老人去世了。倒是彭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已去世。
他小时候曾在彭云祖父母家吃过几次年夜饭,拿过两位老人给的压岁钱,之后每年过年到彭云家拜访,郁小琴和她丈夫都会告诉他两位老人还叫他去吃年夜饭呢。彭云祖父母过六十年钻石婚,他还托彭云带了礼物过去。等两位老人过世,他跟着彭家人一起去过设在两位老人居所的灵堂,上过香、磕过头,还和彭云一起,帮着烧了一会儿纸钱。
“舅公舅婆在外地旅游。你叔叔开车去接他们了。”郁小琴吸着鼻子,胡乱抹着眼睛。
孟思南抽了纸巾给郁小琴,“两个人是在哪家医院……走的?”
“就中心医院。你们明星舅舅一直在那边看病的。”郁小琴擦掉眼泪,苦笑道,“当时周围好多人都看着。小云……小云是自己倒下来的。中心医院的医生抢救了好长时间。两个人都是之前没什么征兆,突然呼吸衰竭。尸检我们也做了。”
孟思南垂下眼。
“这大概就是命……也可能是我们家就是有什么问题,遗传的缺陷。你也知道的,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弟弟也是先天性的身体不好,查又查不出什么来,就免疫力差。一到冬天就犯病,肺不好。他之前就在中心医院呼吸科住着……”
郁小琴絮絮叨叨,像是在说服孟思南,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说着郁明星的事情,眼睛却看着彭云的黑白照。
孟思南没有仔细听她的叙述。
他来之前便觉得彭云的死有蹊跷,这会儿听了事情经过,更相信这里面有些不为之人的缘故。
郁小琴的说话声被门铃声打断。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来吧。”孟思南站起身,走向了门口的对讲机。
对讲机中传出了陌生女人的声音,自我介绍是彭云的姑姑后,孟思南给她开了门。
防盗门打开,就能听到楼梯间内传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