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念安依是一派温和淡淡,出口之话却拂如水滴滚油,骤然惊诧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犹是全程静默聆听席间诸人说话的也瑟,这会儿闻见此言,眉头狠狠搐了一搐。与桌上几道目光又刷刷转回二人身上。
幽幽飘来的几句,既像对大家说的,也像是对他说的。
陈友文脑中嗡的一记,霎时面无血色。抬头的一瞬间,全明白了过来。
逼戾眸光逐一扫向围坐的这干人,甚么举酌小饮,甚么高人相议,全他娘是扯淡!
陈友文当下有些清醒的发虚,他好似预见到了前些时日亲手操办,苦心营造的浩瀚声势大举落空。
如此这趟弄出的祸事,也指望不得总杆首的庇护。
那么,今儿进谷商议讨饶,以及方才卑微苟且的伏低之态,只怕最后也是一场扫兴。
犹自想到了这层,陈友文胸腹莫名生出一股无奈,混杂着些微郁气缓缓升腾蔓延。
陈友文忘了,在夔关水运的这把利刃下,是一张环环相扣、编织经久、延伸深广的利益网链。
夔关船运,经此往复,之所以能这般畅行无阻,就是因为有三绝谷和夔州总督府三者间通力合作。
明面上,世人所见是两两牵制,暗道里,相关局内人掣肘制衡。
这正是面前书生,用心良苦引出的这段勾股理学。
陈友文开始不安起来。
直到这时这刻,他才幡然醒悟,面前诸人费尽心思,自编自演的掳人绑架、酒筵商议这幕,全是要旁推侧引了他自暴行径,主动上钩。
然后再堂而皇之晾出底牌,认清他与雷府、三绝谷之间,相制而相扼的铁三角关系。
此刻,如再点头然诺,便是对前阵时日胁迫雷总都督上缴官印、私封夔关水运、滥杀江上船商货客的狠毒行径自认不讳。
更会一并牵出,在总督府衙前诬蔑雷茂霆囤居大米、哄抬粮价、勾结三绝谷匪首包揽夔州水运陆路、私僻盐道剋扣关税……
诸多空放在外的厥语污词,如斯出格混账之事,竟然反成了他武龙县陈友文以下犯上,构陷嫁祸朝廷命官的有力佐证。
义父身前打拼,苦心积攒下来的这份事业也将付诸东流。
还有那新任总都督雷茂霆,如非一击即中,将其置死,他日闹到朝廷再要追究起来,他陈友文左右还是个死……
思忖至此,陈友文蹙眉抿唇。
说到底,这般压上全数家当,豁出性命不要,只为博一个夔州独大。
赢了,夔关水陆两道乃至川东这路行商走货,尽数捏在了他陈友文手掌心中,水上江湖改作姓陈。
输了,他这个曾在王村夔关霸行一时的武龙县令,与其妻儿老小、一众有功之臣,一齐脑袋搬家。
夔江地界,至此改姓易主,重归朝廷。陈友文木着脸,静静望着面前眸光熠熠,城府如潭的叶念安,背脊爬上一抹寒意。
“谋算如博弈,落一子而全盘活。陈县令心思缜密,能屈能伸,乃是肚子撑船的大将之才。
尔等这场角逐,其实陈县令这一局明明已经赢了。
却因为盛夏常有的几场暴雨,江水暴涨,导致夔门水势一时失控,击破了陈县令的整盘心境。
如非陈县令逼官缴印,急于求成,行事手段也不会俘夸到如斯迥失分寸的地步。
您,也是无计可施,不得已,才进谷寻助总杆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