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皇帝开口了:“刘公公,彭韶勾结盐商,贪赃枉法一案审结后,朕曾谕令百官同心修省?你可知道?”
“是,奴才也记得此事。”
”那么,你也该知道,最近上来的本章,半数是冲着尔等。弹劾尔等收受贿赂,以权谋私。有没有这回事啊?”
想起犯官彭韶的惨状,刘瑾心中发凉,他双膝跪倒,连连磕头泣道:“奴才们该死!奴才们该死!”
“哼,你们太让朕失望了。起来吧。”
皇帝的语气并不严厉,刘谨稍稍放心,他爬起身,拂去膝上的灰尘,又乖乖的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不敢乱动。
“现在树欲静风不止啊!尔等还不警醒点。你看看这份弹章,刘阁老质问朕:“兹当长夏盛暑之时,经筵日讲俱停止,臣等愚昧,不知皇上宫中何以消日?”说是不知,其实知道的很清楚嘛。你看他后面所述:“奢靡玩戏,滥赏妄费,非所以崇节俭;弹射钓猎,杀生宰物,非所以养仁心;鹰犬狐兔,田野之畜,不可育于朝廷;弓矢甲胄,战斗不祥之象,不可施与宫禁。”朕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外朝看样子都知道的很清楚嘛,刘先生何以说是不知呢?”
“装腔作势。”刘谨小心翼翼的答道。
“啧啧啧,你说他装腔作势,他却要说循循善诱。”皇帝脸上露出不屑,冷哼一声说道,“哼哼,朕不管他装腔作势也好,循循善诱也罢。朕只想知道,为什么朕在宫中的言语行为,外廷都会知道呢?”
说完,朱厚照的眼睛瞥向刘谨。刘谨心有灵犀,猛地意识到眼前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必须抓住。他赶紧说道:“万岁爷,宫中之人并非个个像奴才这般愚诚,只知道听万岁爷的话,为万岁爷办事。有一等人,专门与外廷通报消息,对外泄露禁秘之事。”
“哦,谁敢如此大胆?”朱厚照不知真是想不出所以,还是明知故问。
“爷只要想一想,何等人与外廷结交最多,便可知晓。”刘谨看不出来皇帝的心思,小心回答。
刘谨意有所指,皇帝心中有数:宫里的太监就没有不想入司礼监的,就如外朝无人不想入阁。以刘谨等人的诚心办差,早该当个司礼监太监了,王玉受伤后病退,萧敬又重新当上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此人地位特殊,侍候过三位皇帝,资格太老。
再加上这一年多来,尤其是扬州盐道贪腐案曝光后,一大批相关文官落马,下狱定罪的就有三四百人之多。在文官看来,都是拜刘谨等人所赐,尤其是刘瑾掌控的东厂,简直是无孔不入。
近段时间,外廷动辄弹劾内官,双方已经势若水火,言官弹劾则以刘谨、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八人为言,这八人还有了“八虎”的称号。让刘谨当掌印太监这件事,因此,朱厚照还是有所顾虑。
不过,既然现在萧敬领导下的司礼监不能诚心办事,尤其是萧敬和外朝牵扯过身,弘治皇帝虽然打压过他。但依然如故,依老卖老。动不动就搬出祖制,动不动就搬出外朝的奏本,也实在令朱厚照咬牙切齿。祖制不能不知晓,行事却不能全依祖制。
“哼!”想起登基这一年来,自己处处受人掣肘,朱厚照心中有气,愤愤地说:“朕若查这些人私通外朝,绝不轻饶。”随即想到,今日叫住刘谨,还是因为这老小子手脚也不干净,竟敢买官鬻爵,收受周廷皓等人的贿赂。
看样子二弟说的对,此人胆子太大了,要用他也得做好防范。不过这家伙的确有能力,交待下去的差事也办的漂亮。现在情况复杂,用还得用,不过敲打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朕还就不信了,这老小子还能跳出自己的手掌心。
想到这里,朱厚照于是说道:“先不必理会外朝的弹劾,不过你们的手脚要干净一点,别特么的给朕丢人。朕今天跟你说话,是要告诉你:尤其是你刘瑾。有的事情可一不可二,你的管家做的好事,朕这次就不计较了。这两日,言官纷纷论奏,外朝喋喋不休。尔等务必小心,不可再授人以柄。”
“奴才叩谢皇恩!奴才们一定小心。”刘谨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他叩头说道,“奴才们一心为主,还乞万岁爷庇护。”
“朕知道你们忠心,尔等为朕办事,朕当然要庇护,何需多讲。你知道,内阁刘健的奏本。朕是怎么覆它的?”说到这件事,朱厚照有些得意。他摇晃着脑袋说道:“朕闻帝王不能无过,而贵于改过。贤卿等所言,足见忠爱之诚,朕当从而行之。你看,一切过失,朕自揽之,不令他们加罪尔等。”
“万岁爷庇护之恩,奴才们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刘谨又欲磕头。
“好了,好了!”朱厚照摆摆手,叮嘱道:“尔等小心就是了,亦不必多虑。你也知道,朕是少不了你们的,外臣不放过尔等,朕自有主张,不必挂怀。”
“是,是。”
皇帝的情绪突然转变,嘻嘻笑着说:“刘伴伴,有一件事真也好笑,你可知道有名叫陶谐的工科给事中?”
“奴才不知。”刘瑾答。
“呵呵。这个陶谐说了中官一大堆坏话,列了长长的一张名单,除了你们,包括先帝简拔的司礼太监都榜上有名,唯一漏网的,只有老萧。”朱厚照得意洋洋的讲起原委,“他说:司礼太监陈宽、李荣等受先帝之重托,而高凤、王伟尤青宫旧臣,坐视颠危,宜通加罢斥。”
“咦!皇上,昔日东宫,只有一个黄伟,并无王伟其人呀!”刘瑾插话道。
“着啊,”朱厚照一击掌,“于是朕笔批道:本内有讹字,今其看详自劾。你猜怎么着?”
“陶谐肯定被吓个半死。”
“这个朕倒不知。反正第二天,他匆匆上本自劾,把自己骂了个狗屁不如,你说好笑不好笑?”
“的确好笑。”刘瑾说,“人人都危言耸听,想做忠臣,忠臣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好了,再有人用危言烦朕,便依此而行。挑出个把错字,让他们人人自劾。明白了吗?”
“奴才明白了!”
皇帝明面上虽然放过了他,刘瑾却不能一言释忧,刚才皇帝点出了他贪腐的事,却没有惩罚他,这让他心中不安。
离开皇帝后,刘瑾急急忙忙赶回私宅,本打算教训一下管家刘成,收拾一下手尾。却意外的见到了张永和谷大用正在等他。
“张哥、谷哥,情势危矣,”刘瑾顾不上问他们的来意,跺足说道。
也只有八虎之间才这样互相称呼。刘瑾向来在几个人中以稳重、镇定著称。他口出此言,张永、谷大用都有慌了。
“刘哥,怎么了?出啥事了?”两个人同时问。
“外朝纷纷上本弹劾,必欲将我等治罪。”刘瑾此时对外朝的动静尚不详知,故作危言,自有他的别有用心。
“刘哥,何谓纷纷?”张永心思缜密,问道。
“上至部阁,下至台谏。”
“那万岁爷怎么说?”知道他刚离开皇上,张永又问。
“万岁爷当然要为我等做主,可皇上也有难处。”刘瑾故作心情沉重的样子。
这么一说和他这副模样,张永、谷大用更加慌张。要不是皇上做主,以他们这段时间的飞扬跋扈,以外朝以至内廷对他们的憎恶,任何一个小小的官员上一道奏本,就足以致他们于死地。
”刘哥啊!难道爷不管我等不成。”谷大用哭丧着脸说道。
“谷哥,话不是这样说。爷是要管我等的。”刘瑾见气氛已经造成,便镇定下来说道:“实不相瞒。我说爷有难处,是因为司礼监有些人对我等有成见,连内廷都是如此,皇上就不好说话了。譬如爷说:谷大用忠心可靠,不得再论。司礼监那帮家伙不肯将爷的话传出去,外边便依然纷纷弹劾,不肯作罢。”
“这伙天杀的司礼监官!”谷大用咬牙切齿的咒骂,“咱们平时对他们甚是敬重,彼等却全然不拿咱们当做人看。”顿了顿,又破口大骂:“要说缺了那儿的话儿,大家伙都缺少,又何必相煎太急!”
“在此抱怨,又有何用?”刘瑾道,“我早就说过,咱们吃亏,就吃亏司礼监没有自家的人。诸位哥哥当时还不在意。现在请看看,是也不是?”
“刘哥也不必抱怨了,”张永劝道,“大家一起想办法补救吧。”
谷大用说:“刘哥有远见,我等皆不如。我看,咱们也来个纷纷进言,请万岁爷将刘哥重新召入司礼监。你说呢,张哥?”
张永点点头:“正该如此。”
刘瑾说:“多谢两位哥哥的厚意,若我能重入司礼监,则外朝如何,都不必惧怕,我自可将手笔收拾妥当。只是不知道其他几位哥哥的心意。”
“无妨,刘哥放心,自有我等去劝说他们。”谷大用拍着胸脯保证,“眼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须得同心协力。”
这正是刘瑾所期望的,朱厚照刚登基时,就让他进了司礼监,可惜立足未稳,就被人家排挤了出来。要说张永、谷大用等人在万岁爷前的面子,谁都不如他刘瑾。但自己要入司礼监,说多了就是个忌讳。由他人去说,一人一句,皇上不会不动心。
“甚好,”刘瑾说,“我也去联络外朝相好,有什么举动,报予诸位哥哥知道。”
张永、谷大用告辞而去,他们连自己在这里等了半晌,所为何事而来都忘记了。
送走了他们。刘瑾便叫道:“刘成!”
“小的在!”管家刘成赶紧跑来,他一直在外间伺候,听到呼唤,应声入室。“公公有何吩咐?”
刘瑾上去就踹他一脚,骂道:“你这狗日的!做事这么不小心。周廷皓的事被人捅出来了,幸亏今日皇上护着咱家,要不然人头都落地了。”
“啊!这怎么可能?小的该死!耽误了大事,请公公责罚。事已至此,请问公公,周廷皓的银子咋办?要不要退回去?”
“这是咱家是有计较,你先放一放。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让你去办。你马上去找焦府的老韩。”刘瑾说,“告诉他,这两日外面有了动静,不管白天黑夜,即刻告诉你知道,千万不可延误。”
“是,”刘成擦擦额头的汗,垂手而立。又问:“公公可还有交待?”
“我写几个字,让他转交给他家老爷。”
刘瑾说着,提笔写了“风雨同舟”四个字,将纸折好,交予刘成。他虽不甚习字,写的却还算工整。
“纸要收好,不可遗失。你与韩范说话,也要小心!不可使他人听到。这是大事,稍有不慎,就会……”刘瑾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嘴上啧啧有声:“卡擦!”
“小的知道,小的绝不敢出纰漏。”
刘成诚惶诚恐的答应,说罢倒退几步,转身出门去了。刘瑾看着他出去的背影,脸上现出一丝狠厉,他自言自语:“刘健、萧敬,你们够狠。老子只是按皇上的意思办了件差事,你们竟然如此针对我,还咬住不放。哼哼,等老子躲过这一劫,要你们好看。”
……
果不其然,彭韶案过去两个月后,朝堂消停了一段时间,文官们的反击来了。
这一日,没有任何征兆。六部尚书会衔上疏,突然对”八虎”发难。左都御史张敷华率都察院副都御史等人联名上疏,朝中宫中,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刘瑾等人,不能接触这些奏疏,也不能主动与皇上讨论这些奏疏,有了焦芳这个内应,各处的动静均在刘瑾的掌握之中。
“万岁爷怎么样了?”这是首先要问的。
皇帝身边的小太监答道:”回公公的话,皇上十分震怒。”
听到这个消息,刘瑾等人的心里踏实了。可以确定,万岁爷是为了外朝的弹劾而震怒,不是为内官的行径而震怒;是对这些文人结党抱团的震怒,而不是针对他们跋扈的震怒。
刘瑾知道这位年轻的皇上一向有主见,外对内阁,内对司礼,平日里都很客气。但他知道,这位皇帝最恨的就是内外勾结,抱团针对某事,如果内外众口一词,其实会把要做的事越弄越糟。
刘健、萧敬,你们可真蠢!刘瑾心中暗暗吐槽,这样齐心协力,不明摆着想架空皇帝,触犯了皇帝最大的忌讳。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正是白混官场了。
现在刘瑾越来越有信心,这场仗他一定能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