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的早朝,一场看起来早有蓄谋的立储之议,令刘肇措手不及。
太常何袆、光禄勋郑弘、宗正魏辅等人联名上书,请求立平原王刘胜为储君,以安天下。刘肇脸色阴郁的接过朱奉递上来的奏折,没有人看到他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他冷冷的扫了一眼奏折上的文字,目光落在了最后的署名上,密密麻麻竟是十几个重臣的亲笔落款,却独独少了一个人,可刘肇心里很清楚,策划怂恿这一切的,一定就是这个此刻沉默的立在朝堂之上,隐身在何袆、郑弘等人身后,貌似谦恭无比的郑众。
刘肇不置可否的将奏折随手搁在了面前的御案之上,威严的目光缓缓的扫视过群臣,停在了刚刚得到重用的徐防身上。
徐防,陈留人,自幼家贫,但是其孝贤德才之名却广为传播,甚至早在几年前便传到了刘肇的耳朵里。刘肇曾命西曹将其录入官职,可是这徐防却丝毫不给面子,以照顾病重老母为由拒绝了。彼时的刘肇方亲政不久,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心中隐隐不悦,却也丝毫未为难与他。不出一年,徐防母亲病故,徐防丁忧三年。在这三年中,他亲眼所见如今的大汉在当前天子的治理下,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卖官鬻爵、腐败不堪的大汉官场也逐渐有了起色。徐防知道该是他一展抱负的时候了。于是他毛遂自荐找到了西曹,西曹长史对他当年不识好歹之举仍耿耿于怀,便有意为难。此事又传到了刘肇耳中,他严厉训诫了长史,将徐防任命为广陵郡江都县县长,徐防在这一任上干了三年,治理有方,为官清廉,甚得民心,后逐步擢升至尚书台,官至御史大夫。
刘肇将太尉大任委于他,除了看重他的德行才干,刚正不阿,更重要的是他出身贫寒,无门无派,更是对朝廷中的结党营私之风深恶痛绝。眼下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搅动起这一潭深水。
刘肇看向徐防,不露声色道:“徐防,对于众臣所提之议,你有何意见?”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下,徐防跨前几步,立在朝堂正下方,奏道:“启禀陛下,我大汉自武帝以来便有立贤不立长的传统,众所周知,平原王虽然仁孝,可才智明显不足,臣以为难以继承大任。”
“徐大人,”太常何袆立即反问道:“平原王虽然才智平平,可他毕竟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不立他为储君,难道徐大人还有其他人选吗?”
面对何袆明显带有敌意的诘问,徐防毫不示弱,反而义正言辞的怼道:“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众位大人急于立储又是何意呢?陛下如今年富力强,何大人又如何断言平原王就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呢?”
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质问,令何袆等人顿时哑口无言,脸色像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难看。
这时,一直高坐龙椅之上一言不发的刘肇终于开口了:“各位爱卿,你们的意思朕都知道了,立储是国之大事,容朕再好好想想。”
刘肇的语气冷静平缓,似乎是要不动声色的平息这场纷争。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了郑众。
一场本来胜券在握的立储之计,却被一个意想不到半路杀出的徐防给搅了局,郑众不是没想到要争取徐防的支持,只是这个徐防是块油盐不进的硬石头。而刘肇明显是要借助双方争执不下之势将此事轻描淡写的化解。
郑众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他站出来奏道:“启禀陛下,臣以为立储之事确实还为时尚早,但为防万一,臣提议将平原王召回京城,让他常伴陛下身边,如此一来,一方面可使其跟随陛下研习政务,以补才智之缺,另一方面也可震慑四方胡寇,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随即纷纷附议,这一提议确实并无不妥之处,刘肇前番一场突如其来的暴病,所有人都还心有余悸,万一再有这般情形发生,无人继承大统,久之必然生乱,届时匈奴、西羌等胡寇势必趁机来犯,大汉将陷于水火。所以郑众的这一提议,连徐防也表示附议。刘肇沉思片刻,便允了。只是自大汉立朝以来,皇子分封诸王侯后,非继承皇位不得再入京城久居,更何况刘胜的生母郑氏早已亡故,贸然将其召回京城,难免不合祖制。
这时,何袆心生一计,上前奏道:“阴皇后膝下无子,不如让平原王拜在皇后膝下,一来召回京城便顺理成章,二来皇后贤德,有皇后在旁教诲,也可令平原王长进更快。”
刘肇眉头微微一蹙,沉默片刻后,他意味深长的看向郑众道:“郑众,你意下如何啊?”
郑众连忙恭敬的回答道:“启禀陛下,老臣以为何大人所言极是。”
刘肇又看向徐防,问道:“徐防,你呢?”
徐防思虑片刻后慎重答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何大人的建议并无不妥。”
“好吧,”刘肇似乎一身轻松的站起身来,一边从玉阶走下来,一边头也不回的摆手道:“既然这样,朕就依了你们!”
众人纷纷跪倒,高呼“皇上圣明”。
待刘肇走出大殿,郑众和何袆站起身来,意味深长的互视了一眼。虽然立储之计没有达成,但是将平原王刘胜召回京城并拜在阴皇后膝下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一切还是在他们的掌控之内。
******
不出一月,平原王刘胜便奉旨进了洛阳。宫中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宣告刘胜从此成为阴皇后嫡子。
当刘肇见到自己这个三年未见的唯一的儿子时,心中并无多大的喜悦。他失望的发现,刘胜今年虽已年满十二岁,心智却与一个幼齿小儿无异,似乎与三年前离开洛阳前往封地的时候没有任何长进,只是长高了些,长壮了些,却也愈发显得笨拙。
拜见过自己的父皇之后,刘胜便在内侍的引领下来到了长秋宫拜见自己新的母后。三年时间,已经让他对这座皇城的印象逐渐模糊,他只依稀记得他的母亲,那个艳若桃花的女子,还记得那一重又一重幽深的宫墙,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刘胜就这样怀着懵懂的心情踏进了长秋宫,可当他抬头看到那个在大殿中央高高的鎏金凤椅上正襟危坐的女人时,猛地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脸上显现出惊恐的神色,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去。
阴皇后见状微微一怔,过去的事情,这个有些痴傻的少年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完全忘记。不过,记不记得也无所谓了,她想要的无非是刘胜养母这个身份而已,至于这个所谓的养子,能容他活着,已经是自己对他最大的仁慈了。不过,说起来毕竟是第一次母子相认,且是当着广德殿内侍监的面,还是莫要太难看了些。
于是阴皇后脸上堆砌起看似温和慈爱的笑容,一步一步走向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