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行路的人觉得这条路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们的面前。那一年,快到十月底的一天,我们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皇城脚下,佐领大人瓜尔佳.成岩家信中描述的那座碧海山庄。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铃兰扶着我,下了轿。我们站在一条宽广的大河岸边,看着平缓的河水从容地在眼前流过,水声潺潺,直到远山天幕。岸边高大的枫林,如火烧云一般的艳丽色泽,投影在宽阔的河面上,难以描画的宁静与安详。
不远的前方,有一方潇然院落。屋宇林立,卓尔不群,掩身于丛林秀木当中,面朝着闪闪发亮的河水与夕阳,静谧、怡然,仿佛一位少女的颜色,让观者惊艳。
我此行,是被一位身份十分贵重的夫人召见。
而这位夫人与瓜尔佳府之间的联系,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色彩。
瓜尔佳夫妇的四子一女,其容貌才能与性情品格,都十分出众。尤其是我的姐姐,瓜尔佳.成诺格格。在这一点上,瓜尔佳夫人功莫大焉。瓜尔佳大人,与整个瓜尔佳府,俱都幸莫大焉。只是我娘与我,成为了这万幸之中仅有的不和谐之处吧。
尤其是我,确实是本就不该出现的存在。
如果有一本话本,用来描述这样一户家庭,我会强烈地建议作者,将我这个人物去除。如此便会简便许多,清净许多。而且,如果真能那样的话,我娘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头。不是吗。
我心中一阵酸涩。此刻,我还是要制止我自己,继续自怨自艾。我还是继续刚才的思路,试图理清我的姐姐与这位身份贵重的雍亲王福晋之间的种种联系吧。
我的姐姐,瓜尔佳.成诺,瓜尔佳夫妇的嫡长女,也是瓜尔佳夫人唯一的女儿,曾经一度贵为这天下之主万乘之躯的皇妃。不仅如此,她还被授予了一种不同寻常的身份。据说,她被当今圣上允诺以“雍亲王福晋”的身份大婚迎娶。这种念头,让闻者几乎瞋目结舌。而这份帝王的深情,更是为世人所纳罕。不禁会让人联想到,有关于世祖章皇帝的一些传闻。虽说朝廷并未颁布任何有关文书,昭告天下,但是还是有些皇宫内幕的消息,流传了出来。瓜尔佳夫妇听闻之后,喜极而泣。这样的荣宠与眷恋,直如鸳鸯戏水,神仙眷侣,戏文中都未曾听说过如此景象。
然而,就像我曾说到的那四个字,情深不寿。
是的,情深不寿,盛极则衰。
娘的口中,我那善良淳朴的姐姐,待幼年的我极好的人,那个除了我娘之外,唯一将我视为血脉相连之人的好姐姐,在一次皇家围猎的意外事件中,不幸遇刺身亡。那是四年前。那时姐姐才刚刚不过入宫两年,可怜她正逢十六岁的花季,尚未全然绽放,便即飘零。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凛冽,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铃兰拉起了我的帏帽,帮我系好了披风的系带,将帽檐往下拽了拽。
然后她轻声问我,“格格,咱们坐回轿子里去等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也帮她拉了拉她的帏帽,将系带解开,重新系得紧了一些。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我转身去看。几名玄衣劲装的骑手,向着这边飞奔而来。马蹄声,宛如踩在人心上的鼓点,咚咚直响,让我瞬间紧张了起来。他们很快奔到了我们身前不远处,扬蹄停住,马群一阵嘶叫。马上诸人,一边制住马,一边打量着我们一众人等。
我未曾真的抬眼去看他们,我只是隐约感受到了头顶之上对方威迫而来的视线。见到他们前来,还未完全停住马身,我便在所站之处原地跪了下来,脸朝地面,俯低了身子。铃兰也随着我跪下。我们周围的几位婆子与随从,也三三两两地跟着我们跪了下来。
马背上有人喝问,“所来何人?”
铃兰正要回复,我拉住了她的袖子。我放柔了语调,尽量恭敬地回应,
“镶蓝旗平民瓜尔佳府一行,蒙雍亲王福晋宠召,着庶女瓜尔佳.依莲遵礼觐见。恭请福晋、阿哥与郡主各位贵主子们,贵体祥和,万福金安。小的在这里给诸位爷请安了。”
说完,我将头伏在了手背上不动。
马背上的人接着问道,“你的主子呢?行到何处了?”
此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有一些稚嫩,不是成年人的嗓音。但是,他的语调里,那种号令四方的冷峻色彩,却让我在那一刻,无法自抑地想起了瓜尔佳.成飞。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心慌意乱。我竟然在一时之间,有些制止不住浑身微微的颤抖。我感到一阵恶心欲呕,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在袖中,将拳头捏紧。指甲造成的刺痛,让我清醒了少许。
正在我愣神的期间,马背上的人似乎已经调转了方向,又向来处奔去了。
等马蹄声去远了,铃兰拉了拉我的衣袖问我,现在怎么办。我抬起头来,发现他们确实已经跑得远了,便搀扶着铃兰的手,努力站了起来。也有仆从随即问我,现在该如何办理。
我对铃兰和众人说,我们还是朝那边的院落走过去吧。
铃兰想了想说,“格格,莫不是他们禀告福晋去了,或许会多派些人来,帮我们抬您的轿子与行囊过去?这石子河滩,确实不易行走。原先的这几人,行了许久,也都乏了,我真怕他们抬轿闪失,摔着了您。”
我朝她微微摇头,轻轻说道,“依礼,我本该三步一叩首地拜过去,但如此行为,又恐为瓜尔佳大人所不喜。这个分寸不太易掌握,我也不宜于自作主张,太过僭越。不过,下轿行走,已经是最基本的了。礼不可废。”
铃兰见我坚持,便也不再劝我。于是我们搀扶着彼此,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去。身后众人,也担起了轿子与行李,跟上了我们。也有一两名随从,渐渐地走到了我与铃兰的前面,帮我们引着路。
走了不一会儿,前方迎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我恍惚中看见,一位身着汉服的丽人,快步走在了人群之前。她的脸上,闪动着别样的兴奋与欣喜之情。她的面容,显现出一种特别生动的美丽。如诗中所云,顾盼神飞,让人见之忘俗。
我与铃兰众人便慢慢停下了脚步。
那位美丽的妇人,一下子冲到了我们侧身之后的轿旁,冲着轿内一叠声地喊道,
“莲儿,莲儿,是你到了吗。”
她的身后,一名长相俊秀的少年人急迫地阻拦她道,
“额娘,您小心着点。这只是给下人坐的空轿子。格格此刻恐怕还在前面的驿站里候着呢。您问问这两个丫鬟便知。我说了不让您来,您偏要跟着来。”
说完这些,他依然还是方才在马背上那副冷冷的声调,对着我与铃兰的方向喝到,
“你们这两人,又是如何当的差?莫非是哑巴么?难道真的要劳动福晋亲自来问你们?还不快些过来跪下回话!都没学过规矩的吗?”
我对着那位美丽的妇人慎重地跪了下来,正式行礼,三叩九跪。
这位应该就是当今圣上的宠妃,让一国之君以旧时身份大婚迎娶的那位“福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