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首座的“雍亲王”威严地说,
“许诗音,此言差矣。本王虽不提倡曹孟德之“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但也绝不认为,堂堂三尺男儿,需得遵从你所引之言。那一句看似菩萨心肠,实则妇人之仁。且不说,人是绝无可能从始至终以德报怨的,也无此必要。甚至会极为危险。阿诺当年,亦是为此句所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行为光明磊落即可。”
许姑姑听了这话,随即离席跪了。
我对面的那两位阿哥,也离席行礼道,儿臣谨听皇阿玛教诲,声音整齐脆亮。然后两人又被准许坐下用餐。
我正在犹豫,我该不该也趁机表达自己,谨听了这位万岁爷的教诲,但抬眼望见他指着我,朝跪在地上的许姑姑说,
“再者说,你将她又一次比作了阿诺。本王最不主张的,便是时时处处以貌取人。阿诺做事,何曾如此暗藏心思,表里不一?阿诺又何曾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若说阿诺是那清浅小溪,这一位,本王倒可以赞上一句,是所谓的静水流深了。”
我的心中一阵刺痛。
是啊,我怎能与我那阿诺姐姐相提并论?卿本谪仙人,无意落凡尘。而我,不过是瓜尔佳府一株微不足道的杂草罢了。
于是我也离席跪下。
厅内的气氛一时凝滞了起来。桌子对面,那两位尊贵阿哥的碗碟碰撞声,一齐消失。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诺如郡主好象觉察到了什么,她蹦跳下了她的椅子,过来拉我。她用油乎乎的小手,拉住了我的手说,“莲花姐姐,你为何总是喜欢跪着说话?这样你就显得更矮了,现在我站着还比你高呢。”她站到我的身侧,拿手掌比了比她自己的头顶,和我的头顶。
郡主说,“你还没有弘旺哥哥高,自然也没有弘历哥哥高。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有十四岁了。这是额娘说的,她说你今年满了十四岁了。我还以为你至多十岁,或者十一岁,因为你看上去比弘旺哥哥的年纪小,但又比诺华姐姐的年纪大。所以我估计,你就是在弘旺哥哥与诺华姐姐之间的年纪。可是额娘说,我猜错了。”
我低头听着,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额娘说你,叫做什么,忧思过度。她还说你,我记得她说你,不敢多说了一句话,不敢多行了一步路。”
我低着头,轻轻回复到,“福晋明察。”
这位小郡主的声音继续响着,“前两天额娘对我说,她很想问问你,你将来想要做什么?她想帮你。可是,你总也不来找我们玩。额娘还没问过你这个问题吧?”
我恭敬地回答说,“多谢福晋的垂爱,民女感激不尽。福晋确还不曾问过。”
郡主似乎说完了话。她去拉许姑姑的手,许姑姑站了起来,俩人相携着回到座位。因为无人发声,我与铃兰便还跪着。
那位“雍亲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说,
“瓜尔佳格格,郡主所言,你可听见了?既然福晋想要知道,你竟敢不答么?”
不答什么?我的脑子一时有些糊涂,心里也杂乱得很。我有些不明白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是在问什么。郡主的那一句,“不敢多说了一句话,不敢多行了一步路”,此刻仍在我的耳中回响,经久未歇。这句话,再一次让我心中隐痛莫名。
许姑姑侧身朝我说,“福晋问你,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我呐呐不能言。
许姑姑可能受她主子指示,来扶我起身。我便回头拉着铃兰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我想了想,朝上座之人回复道,
“民女愚钝。民女唯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此一句,便是民女之愿景。”
那位尊贵之人立即嗤笑道,“未知瓜尔佳格格将要如何江海寄余生,又要以何谋生?”
我禁不住浑身有些颤抖了起来。
是啊,像我这般寄生之人,身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又要以何谋生?不过是苟延残喘,摇尾乞怜罢了。
那人又说,“坐下吧,还是按照你的福晋姑母所言,吃你的饭是正经。小小年纪,大言不惭。亏得福晋还夸你,不敢多说了一句话,不敢多行了一步路。那只不过是表象罢了。你乃言不由衷之人,比之你的姐姐阿诺,差得远了。将来莫要让福晋太多操心,已经是谢天谢地。”
我又低头领了这位万乘之躯的这句奚落,默默坐下扒饭。
许姑姑趁机握了一下我的手。
“雍亲王”又向他的右侧说道,
“说起表里不一言不由衷,弘历你今日无话可说么?”
那位宝亲王听了这话,又离席行礼道,“儿臣听闻今日乃福晋生辰,额娘委托儿臣前来致意。未经皇阿玛亲召,儿臣此行十分惶恐。但转而又想,皇阿玛与福晋未见得会见外,也未见得会见怪,因此着便大着胆子来了。”
“雍亲王”夹了一箸菜,慢条斯理地说,
“那为何又在门口惊了马?还摔了下来?你的本事,倒是越发见长了啊。”
宝亲王顿了一顿,没有立即回答。我感觉他的眼光朝我这边看了过来,不觉又有些紧张起来。他会出卖我吗?我捏紧了拳头。
在他身边的弘旺贝勒爷,也离席行礼,然后朗声道,
“阿玛,儿臣听闻,是弘历哥哥的坐骑猛然遇着了河滩拐弯处的那块巨石,一时躲避不及而受惊扬蹄,狂性大发,哥哥才因此上落马受了伤。”
“雍亲王”淡笑道,
“不曾想,朕的保贝勒爷,何时竟然练就了隔墙视物的本事了,说得还真活灵活现呢。”
我的心,又一次随着“雍亲王”的这句讥讽提了起来。
我不知弘旺贝勒爷听闻了多少,但他似乎在试图回旋此事,却被这位天下之主讥诮。那么说,这位“雍亲王”是知晓全部情况了。
事已至此,何必又牵连他人白受责备。
于是我开口说,“是民女的错。”我的声音,又一次十分尖利,入耳粗噶。
对面的宝亲王打断了我。
“儿臣来时,自是途经巨石。儿臣的坐骑倒不是因此受惊。儿臣虽不才,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石块骑马往上撞的。瓜尔佳格格与她的从人其时正在巨石之后回避。儿臣还以为是福晋,便出声致意,预备行礼。”
“未曾想她二人又突然站起,大概是乐安侍卫举手示意她们,需向儿臣行礼,不可回避。儿臣座下之马极为灵敏,与战时相同,一有风吹草动便要仰蹄冲刺,故而受惊。”
宝亲王如此解释,似乎减轻了我的罪责,只是不知道那位乐侍卫会不会因此受罚?想起他那满脸顽皮的神色,我有些微微的负罪感。
我是该说,还是不该说?我想起了我娘,她那美丽而哀愁的泪眼。
可是,我实在不愿任何旁人因我受罪。
于是我还是离席欲跪。那位“雍亲王”冷冷说道,
“有话直说便是,不必浪费膝盖。”
我只好就那样微屈了膝说,“是民女的错。是民女举止失当。那位乐侍卫大人并未示意民女行礼,是民女见宝亲王骑马之英姿,便,”我有些编不下去,顿了一下又说,“民女心下好奇,便与铃兰起身观看,因而导致宝亲王坐骑受惊。”
“雍亲王”扯了嘴角笑了一下。他没朝我看,只朝着他的宝贝儿子们说,
“小乐整天没事干,在京郊大营与碧海山庄之间穿梭,一天倒要来耍个四五趟。替本王带句话给他,我跟他老子把他借调到山庄来,好好地呆上三五个月,这样他就不必朝秦暮楚,浪费军马的脚力了。”
宝亲王笑嘻嘻地应了。他的眼风,象刀一般地刮过了我。我立即低下了头。
“雍亲王”又朝弘旺贝勒爷说,
“弘旺倒也不必急着表现。你那么做,不但不会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只会让你自己过早地暴露行藏。”
小贝勒爷也立即应声称是。此时听到这位小贝勒爷受训,我感觉有些难过。是啊,他确实在试图保护我。可是,他为什么想要保护我,在他说过,他永远不会求娶我之后?
是不是因为他见我寄人篱下,处境如此尴尬,时时处处需要解释自己,所以心生了一些怜悯。我们是所谓的同病相怜?我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还是如深潭一般幽静。
这时,那位“雍亲王”又淡淡说道,
“瓜尔佳格格也不必自揽罪责。这么做,只会无事生非,自寻烦恼。”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接着命令道,
“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