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陵停下手,深深地呼吸。
居然连手都在发抖?面对着那个八年没有见面的人,自己居然有这样难以控制的恐惧……不,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斗志、激愤和恨意。仿佛自己排除万难进入讲武堂、辛苦完成了三年严酷的训练,就是为了最终这一刻与他的交锋。
云焕……云焕。你可曾还记得当年寒微之时,铁城里那一户赤贫锻工?
你离开贫贱之地,踏入禁城、皇城,一重重地穿越那些森严高耸的围墙,去到了帝国最核心的门阀世家里——穿越了有些人几生几世都无法逾越的界限和藩篱,一路上勇往直前、披荆斩棘,却始终不曾回头。但,你是真的把昔年一笔勾销了么?
那个坚定而纯粹的少年走进了高高的皇城阴影里,进去后就不曾再出来。那么……就轮到他、来到这个等级森严的皇城脚下,亲自来问这个今日的少将一句深埋了许久的话:
“那些你许下的承诺、答应过要做到的事情……都忘记了吗?”
冶陵低下头去,手指稳定而迅速地将带子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缓缓直起了身子。十六岁少年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璀璨的亮光,坚定纯粹,竟锐利得如同刚发硎的利剑!
“不错的眼神。”忽然间,耳边有人击节赞叹。
是谁?冶陵骤然一惊,尽管还在自己的房里、却依然一手握刀霍然站起。
“承训,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杀气很足啊……”一个身穿黑色银边衫子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居然进了他的房间,靠在门上斜觑着他,笑着对门外的校尉点头,“气势上就不逊于人了。放心好了,我看他就算输了,也不会被云焕折腾的很残的。云焕那家伙,反而对这种对手颇为手下留情。”
云焕?听到这个名字,房内的少年脸色唰的苍白,握紧了军刀。
和承训校尉一起来的这个年轻将官是谁?这般带着不经意懒洋洋的温和笑容,雍容贵气,和云焕的冷漠坚定截然相反。
“飞廉,你真的觉得没问题?……”承训校尉在门外担心的看着脸色发白的冶陵,终究不放心,“你看这个孩子紧张得手都在发抖。”
是飞廉少将?那个在军中和云焕并称“双璧”的年轻贵族将军么?冶陵霍然一惊。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感觉黑暗压顶而来!没有杀气、但是那种压迫力如波浪般汹涌扑来,几欲将他推得踉跄出去。根本来不及想,冶陵甚至来不及拔出手中已经握紧了的军刀,就这样连着刀鞘平举上去,用力格挡开来,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入中路空门,中食二指并如刀、直刺对方心脏——那是以前搏击课上校尉讲授过的一招“拨”。
那一刹那,完全是凭着直觉作出本能的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挡得住。
然而右手的军刀果然格挡住了,一鼓大力涌来、让他的手肘霍然下沉。然而冶陵来不及松一口气,陡然觉得左手两指一痛,仿佛筋脉被人剔开一般、他只觉得半手酸麻。
被截住了!
然而剧痛的刹那、他却不退反进,整只手如击破锥一般、狠狠斩杀向对方胸前六处大穴!同时右手一抖,刀鞘在瞬间飞脱出来,准确地打向对手的面门。冶陵手里寒光闪现,一刀便向对方截向自己左路的右手削了过去,长不过尺的精铁军刀带出冷厉的青光,隐约间有某种摄人的杀气!第九式“破”连着“飞”,以及随之而来的杀招“断”!
糟了——在那一刀发出之后,少年在心里忽然惊呼了一句。
这是必杀的一手,就算他顺利脱出困境、可能免不了会伤到对手。
如果正式的下场比试还未开始、就伤了门阀出身的飞廉少将的话……那么……
然而,冶陵来不及想到下面,就觉得左手猛然一震剧痛——三年的讲武堂生活、让他对痛苦有了极其惊人的忍耐力。然而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却仿佛震碎了他的骨头、沿着筋脉从指尖、小臂、肩膀直达胸臆,震得他在刹那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就在那一眨眼的失力中,少年眼角骤然看到了对手的骤然发动——
飞廉的手终于从袖中探出了,赫然还握着一把折扇,然而起手却是剑招。贵族少将的眼底有冷芒浮动,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富贵散淡。
只是一个刹那。折扇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疾刺而来,轻轻敲击在他右手的手腕上,力道、准头、速度拿捏得分毫不差。简直是迅捷而至的天外飞仙般的一式!
冶陵发出的那一式“断”,刚至中途就失去了原先凌厉的杀气,铮然落地。
飞廉少将居然在五招之内就击落了自己的兵刃?冶陵在军刀失手落地的刹那,有点绝望地想。那是什么样的一式?那样惊人,宛如神来之笔。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在讲武堂的任何讲授中看到过这一式!
左右两手发出的攻击,就这样全部落空了么?念头转瞬而过,他抱着左手踉跄退开、重重靠在墙上剧烈的喘息,抬起眼看着面前执扇的年轻将官。
“噫,糟糕,还是被打中了。”阖起手上的折扇,飞廉却是抬手轻抚着右脸,喃喃,“在突袭的情况下还被人打中了脸,真是没面子啊……”
苍白的脸上有一片微红——那是被方才飞出的刀鞘打中的痕迹。
“飞廉!”一切只是兔起鹄落的刹那间事,承训校尉这时才来得及穴话,挡在冶陵和同僚之间,护住了弟子,怒喝,“你干什么?你想下手先废了冶陵么?!”
“唉唉,承训你发那么大火干吗?你的宝贝徒弟不是没事么?”飞廉的手从颊边放下,苦笑着看着动怒的好友,折扇点了点一边喘息的冶陵,“我没下重手,不过扣住了他的麻筋罢了。你看看他现在已经无碍了。”
承训校尉转头看着冶陵,少年活动着手腕站起,脸色苍白地点点头,面如死灰。
“那么你是想下场前就摧毁冶陵的信心?”然而承训校尉反而更加冷厉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声音里怒意更盛,“你让我带你来这里,就为了五招内打落他的兵器?!”
“什么,什么呀!”仿佛被好友罕见的怒意吓了一跳,飞廉倒退了三步,伸出手臂撑住门,忽地笑起来了,对远处失魂落魄的冶陵眨眨眼,“怎么?还在回想破解的方法?那一招凌厉吧?见所未见,是不是无懈可击?”
“是……是的。”再三的思索,依然找不到破解方才一招的方法,冶陵不得不讷讷。
“不要沮丧,那才是正常的。不能怪你。”飞廉少将微笑着,眼色忽然沉静下来,吐出了一句话,“六年前的出科比试之时,我就是输在这一式上。”
“什么?”同时脱口的、是承训和冶陵,震惊。
“对手是云焕……那个家伙在激战的最后一刹,猝及不妨地使出了这一式!”飞廉将折扇合在手里,脸上恢复了平日的微笑,望着窗外如洗的碧空,喃喃,“多么惊人的剑法……闻所未闻。我的手中的剑、就是在那一刹那被击落的。那之前,我还一直觉得我的剑术在他之上呢。”
“飞廉少将?”冶陵完全呆住了,怔怔看着这个贵族将官,“你、你是为了给我……”
为了提醒冶陵小心、才故意过来将昔日一式重演?
“我只是卖承训的面子,不想看到他的得意弟子输的太惨而已……”飞廉微笑着,将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盯着冶陵,“即使现在看过了,你能想出什么法子逃过这一击么?”
少年眉头蹙起,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也不怪你。虽然天分出众,可你毕竟只有十六岁,”飞廉叹了口气,转头看看承训,“罢了罢了,我好人做到底,就现教破解之法给冶陵吧!……我失利后,想了整整一年才想到那一式的破法。”
“多谢。”承训校尉喜动颜色,连忙拉着弟子道谢。
“也不必谢,事情难说得很。”飞廉看着眼前这个排位第一的少年,若有所思,“云焕那家伙……真是深不可测。我不知道他手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剑招不曾显露?”<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