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已经是深夜了,盂兰盆节的人群慢慢散去,只留下一些零星的人还在河边上对着水祈祷。天空中是一轮满月,光华灿烂,照得地上白晃晃一片,犹如水银泻地。而满河都是晶莹的河灯,素白的莲花,映照的水面犹如银河天流。
哭丧的哀歌和镇魂歌在夜风中依稀传来,苍凉如水。然而,河边依然有儿童玩水放灯时发出的清脆笑声——生与死,从未如此鲜明的并列在一起,刺眼的令人心痛。
萧忆情断断续续的咳嗽,在夜中显得分外的清冷。阿靖默不做声的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巾递给他,换下了那一块已经浸满血迹的手巾。
“阿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接过手巾,萧忆情忽然顿住了脚步,看着河面上无数的***,轻轻说了一句。阿靖看向他,然而,等了半天,却不见他下面的话。
河面上万盏莲花晶莹,一朵挨着一朵,然而已经分辨不出哪两盏是他们方才放入水中的。
萧忆情微微咳嗽了几声,转过头摩娑着岸边凤凰花树,脸上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道:“我父亲说,他第一次见到我母亲,就是在盂兰盆节晚上的一棵凤凰树下。”
他的脸藏在斑驳的树影下面,阴晴不定。
沉默了良久,他才放下手,继续沿着河边往回走,阿靖在他身边跟着,忽然听到他叹息般的说了一句:“我想父亲死的时候,如果再让他选择一次,他未必会选择在这里碰上我母亲——如果知道终将守不住的话。”
阿靖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知如何回答。两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风里有时候有火红的凤凰花瓣飘落下来,晚风吹起两个人的头发和衣襟,恍然如梦。
“哎呀,楼主你们去哪里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这种静谧的气氛忽然被打破,才走到河头,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辟头问。
弱水。
萧忆情和阿靖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苦笑的看看跑的有些气喘的绿衣少女。等弱水跑近了,萧忆情开口问:“我并未见到蓝焰令——莫非有拜月教紧急来袭?这么着急的找我们?”
弱水似乎跑了很久,这时喘着气支着腰,手指指着他们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不是……师傅和明镜大师要我来找你们……”
“哦?有何事?”萧忆情眼神一肃,问。
“师傅只说今日是盂兰盆节,又是拜月教的地盘上,你们两个出去逛恐怕会有危险……呼呼,累死我了……你们花前月下,可真是累坏我们跑腿的。”大口的喘着气,弱水依然是唧唧呱呱的说了一大堆,完全不看面前两个人同时变了脸色。
“咳咳……烨火呢?”不等她再抱怨下去,萧忆情开口问。
“烨火往下游方向找你们去了。”挥挥手,弱水作出一个累极的夸张动作。
萧忆情点点头,道:“那么,我们去找她回来,一起回去——有劳你们师傅费心了。明镜大师的伤好一些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已率先转头向下游走了回去,弱水思维单纯,这样一说,完全就顺着他的思路,接口道:“没有,似乎伤得满严重的——师傅说,大师的护体真气和般若之心的结界全被击溃了——那个迦若很厉害的样子,楼主!”
弱水只是自顾自的说着,然而萧靖两人的脸色却同时微微一变。
迦若。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之间隐涩的忌讳。
“所以,师傅才担心你们出去会有危险啊!”弱水笑盈盈的道,回头却看见两人奇怪的脸色,有些惊讶的住了口。
“我和萧楼主一起,不会有什么危险。”淡淡的,阿靖回了一句。的确,她与萧忆情两人联手曾横扫整个武林,就算是拜月教大祭司亲自来、也绝对占不到丝毫上风。
然而,显然是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弱水蓦然笑了,顽皮的吐了吐舌头:“是啊是啊……每个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喜欢的人是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英雄——”
她的笑语,陡然被冰雪般的目光截断。
弱水陡然住口,心中莫名的一跳。萧公子和靖姑娘的目光同时冷到了骨髓里,那样一眼扫过来,她不自禁的停了下来,不敢再说一句。
“你师傅该教教你说话的分寸。”阿靖淡淡看着这个绿衣少女,眼色冷漠中带着逼人的锋芒,一字一字缓缓道,“信口开河、以为不用对自己说的负责任——我很不喜欢你。”
在她冷冷的注视下,弱水陡然间张口结舌。
那一刹那,她才真正明白了为何很多人都说过这位靖姑娘是如何的冷漠犀利。
“走吧。”令人窒息的刹那,萧忆情终于开口,声音也是淡然的,一拂袖继续沿着河边走了下去,“找了烨火,我们回去。”
阿靖便再也不看她,转身和他并肩走了开去。
弱水怔怔的站了半晌,脸色变幻不定,懊恼了一阵子,终于还是一跺脚追了上去。
沿着河走了很远,奇怪的是居然还是依然没有见到烨火。弱水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开始焦躁起来,幸而有萧靖两人在侧,她也不好发作,只是不停地抱怨师妹乱走。
三人走着,不觉已到了河流的下游。那里已经是郊外,人迹稀少,此时到了半夜,更是空荡了无行人。
然而,记川的下游却是一片晶莹璀璨。
没有水坝,但是不知为何,那些漂下的河灯都停滞在了此处,云集着,点点如同繁星。
他们刚一转过河湾,就听到了奇异的念诵之声,仿佛万人集he,喃喃而念。声音带着奇异的低沉与颤音,一直渗透到人的心里去——
“在巨屋中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告知我的本名!
奇异的低沉念诵,仿佛波涛一样缓缓拍出,通过空气一*拍击到人的耳膜——不知道为何,立刻让人心中一空、百念不生,仿佛有神秘的安定说服的力量。
月光很明亮,水银般洒落,映得万物一片晃然。
然而,他们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
那是几百穿着白袍的人云集匍匐在地,无数件白色的袍子遮盖住了地面,在月光下泛出骇人的一片惨白。那些跪着的人以头拄地、整个身子贴在地上,双手放在头的两侧,微微举起,掌心向天,似乎承载着此刻洒下的月光。
他们的脸虽然贴着地面,但是口舌不断地翕动,潮水般的念诵之声,就是从他们口中发出。
“拜——!”弱水脱口而出,幸亏阿靖出手如电,抬手拂袖,蒙住了她的嘴,那一声惊呼才没有发出去。她只觉得身体一轻,不辨东南,转瞬间,眼前花叶扶疏,原来已经被萧靖两人拉着,落到了河边的凤凰树上。
“用你们道家的秘语之术说话。”弱水听到了身边靖姑娘吩咐,嘴唇却不见开合,心知她用的是武学中的传音入秘。她此时才回过了神,知道此刻的厉害,当下用力点头。
“七月十五,是拜月教传灯法会的日子!”阿靖的手刚从她嘴上松开,弱水便吸了一口气,用秘语对两人道,脸色有些发白,“师傅就是担心这个,才让我们出来找你们回去的……”
“传灯法会……”萧忆情点点头,看着前方匍匐地下的教徒,眼色复杂,“今日里倒是听子弟们禀报过,但是如今进攻拜月教的时机未到,所以没有也安排什么攻击行动。”
“看声势可不小。”在花叶间,看见地面一片白晃晃的光,阿靖也淡淡答了一句。
“是啊,传灯法会是拜月教历来在民间传教的大日子,所有的教民都会来。”弱水解释了一句,但是脸上却有快哭出来的表情,“烨火……烨火不会被他们抓去了吧?她、她是沿着水往这边走的……不会被他们杀了吧?”
萧忆情和阿靖没有说话,默默相视一眼,神色都有些肃然。
他们的心里,也都有了某种不祥的感觉。
此时,月已升至中天,皎皎如镜。
“蓬!”
忽然,万灯云集的河面上发出一声巨响。仿佛有巨大的烟火在水面上盛开,陡然间光芒万丈,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原来是那无数河灯仿佛被什么力量引动,灯中的火烛燃了起来,河中登时火势大盛——
“…………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众神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但愿此时——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教徒们的声音更加响亮,整齐划一。念诵完毕后,所有人匍匐着用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沉的响声,恭声道:“恭迎法师升坛!”
这时,平空一声低吼,月光下一只巨大的雪白怪兽凌空踏步而下,人脸羊身,一对锋锐的尖角蜷曲在耳边,全身白色长毛,只有额心一处做朱红色。
“恭迎神兽。”一见那只雪白的灵兽,所有人再次匍匐于地。
“饕餮!”树上的弱水一见,几乎忘了用秘语,脱口惊呼,有惊慌和兴奋的表情同时闪过她明亮的眼睛——这种上古传说中的魔兽,她也只是在师傅的口中听说而已。不知道是谁,居然能将这种已经绝迹的魔兽、从远古洪荒中再度召唤回来。
在看见虚空中凝结的那只幻兽时,阿靖的身子同时也微微一震,手指用力抓紧了树干。
朱儿。
那是……迦若的幻兽。
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萧忆情默默看着她,也没有说话。
水面上,千盏河灯云集,饕餮从虚空中走出来,四足分踏一朵莲花,庞大的身躯就这样轻灵的浮在了水上。忽然,它打了个响鼻,摇头一甩,将嘴里叼着的一物甩到了岸上。
那是个满身鲜血的人。
显然是失去了知觉,被甩到岸上时随着惯性滚动了一下,随即不动。
“今日圣教传灯,居然混入了外道邪魔——”远处的黑暗中,缓缓响起一个声音,在河边开阔之地听来,也如回声般缥缈。声音响起时,竟然不辨远近,每个人只觉对方都在自己的耳侧说话,“近日听雪楼意图灭我圣教,这个便是方才抓到的探子。”
南疆河边的水气中,一个人缓缓从黑暗深处走过来:“本来,本教的神兽想立刻吃了她——但是想想还是在当众处死比较好。”
那个被饕餮叼来的人无知觉的躺在地下,朱衣被血浸透,一动不动。
“烨火!烨火呀!”
陡然看见了月光下的人,弱水身子一震,再也按捺不住冲口叫了出来。萧靖两人同时一惊,伸手拉她时却拉了个空,弱水一滑从树上跃了下去,奔向地上的同门。
然而,她方一现身,远处的白袍法师微微俯身,以手按地,念动咒语。地面陡然裂开,无数利齿般的尖角从地底涌出,倒刺上来!
“地摩牙?”弱水伸手在树干上一按,身子轻飘飘的飞起,伸手在身前连接画了好几个符号。河中的水忽然倒流,翻涌而起,直冲岸上卷起了烨火的身子,将她托上半空。
弱水持着飞天诀,迎了上去,想接住师妹。然而身子还在半空,却忽然觉得热力逼人而来,转头之间,却听到了饕餮的吼声!
幻兽也飞驰而来,怒吼着,口中吞吐着烈烈的火焰。
平常的火根本无法对于学习术法的她起效,然而这次不等饕餮逼近,弱水却已经被逼得喘不过气来——红莲烈火!饕餮口中吐出的,居然是能焚烧三界的红莲之火。
然而,这正是修习五行之水相法术的她的最大克星。
弱水只来得及惊叫了一声,伸手挡在面前。然而慌乱之下却忘了继续念飞天诀,一停止念诀,她的身子飞速的往遍布利齿的地面上坠去。
在她快要落地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再度被外力带起。青色的刀光如闪电般一掠而过,弱水只觉得凌厉的锋芒遍体逼来,不由痛呼了一声。
“嚓、嚓、嚓!”青色的刀光犹如风暴般的席地而起——刹那间,她看见那些从地底涌出的尖牙般的石笋齐齐粉碎!
萧忆情抱着她落在夷平的地面上,一手握刀,微微咳嗽着,脸色苍白。
而在不远处,绯衣的靖姑娘接住了被浪潮托起的烨火,逼退了饕餮,持剑默立。
“烨……”弱水惊魂方定,喜悦的脱口而出,然而看到目前的形势,不由得闭上了嘴。
拜月教徒居然丝毫不乱,甚至仍然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上身,盯着他们四个人。目光明亮而洞彻,然而不知为何看得人非常不舒服。几百个人,就这样围着他们四个,静静地跪在他们身边看着。
那只饕餮,方才不知道被靖姑娘用什么方法逼退,然而凶猛异常的幻兽此刻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安,不停地打着响鼻,前蹄踢着地面,在阿靖面前走来走去。
非常诡异的局面。
“何方邪道妖人,敢扰我传灯大会?”纷飞的石屑中,那个带着幻兽走来的白袍法师站在浮动的莲花灯上,冷冷发问。
刹那间,阿靖忽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不是他?”萧忆情没有看前方那人,却问了她一句,眼神复杂。
绯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的确不是迦若……那个声音,完全不是——然而,迦若的幻兽,怎么会和别的术士在一起?
不见他们回答,河灯上站着的白衣人忽然双手挥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召唤什么——然而,奇怪的是动作过后,什么都没有出现。
弱水已经自己站到了地上,看着那个白衣人的手势,有些疑虑,然而又无法判定。
然而,这时饕餮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似乎是犹豫着,频频看着绯衣女子,仿佛眼睛里还有焦急的光。它只是从嘴里喷出气息,仿佛一声声的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