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日,狼烟滚滚。三日后朔方、酒泉等地援军陆续到来,回纥大军自行解去,只留下一地辎重、尸体狼藉。然而趁着战乱,大光明宫东来的明教教徒,却成功地在月圣女梅霓雅的带领下绕外城而过,去往中原。待得战局平定,已然追之不及。
收回外城后,敦煌城主一边写下奏章,将此事告知大胤王朝,一边着手整理残局。
这一场混乱过去,惊惶的仆婢们才发现绿姬自缢于瑶华楼上,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既然城主对二公子有恩,她便不能为主母复仇。而将敦煌出卖给回纥,亦无颜再见霍青雷,故以死相谢。只求城主日后善视幼弟。
公子舒夜见信,久久不语,命人将绿姬安葬于老城主夫妇坟冢之旁。
少年时就和绿姬认识,他知道她原也是聪颖善良的人。但权势和阴谋扭曲了这个女子的灵魂——而这个女人一生的偏狭恶毒,说到底,只不过来自于对昔年恩人的忠义。但最后,她毕竟不曾毁了那些玉管书信,而选择把真相告诉了连城——只看在她生命中最后这一举动上,他便会原谅所有。但她竟还是寻了一死。
此战过后,敦煌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可大胤王朝风雨飘摇,明教此番又穿城东去,只怕从此中原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武林中,都不会安稳吧?
时局严峻,只不过在敦煌休养了三日,鼎剑侯便马不停蹄地秘密东归。
敦煌城外黄沙漫天,斜阳将两人的剪影拖得很长。远处,由鼎剑侯心腹长孙斯远带领着,一队侍卫在静待王侯话别。古道又西风,帝都人归去,长亭折柳,风沙中驻足一叙别情的又有几人?
“别婆婆妈妈了,我回帝都后一定小心就是。”黑衣的鼎剑侯有些不耐,翻身上了乌电骓,忽地笑道,“以后别再乱吃那种药了,死小子!我离开修罗场后半年内就戒掉了,你却越来越沉迷。这次刚一见你的时候,那活死人的样子可吓了我一跳。”送别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你这次一口气吃了一整瓶,回去也要再戒一次了。”
鼎剑侯在马上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间有些忧心——怎么又变成了那种消沉颓丧的气息?仿佛绝世利剑出鞘一斩,便又回到了鞘中,此刻舒夜的表情是如此疲倦而淡漠,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纵横沙场,千军辟易的锋芒。那样的苍白、阴郁而沉默,仿佛又成了莺巢里那个醉生梦死的奢靡城主。
犹自记得舒夜说出“生无可欢,不如就死”那句话时的表情,他不禁悚然。
鼎剑侯忽然间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拍了拍公子舒夜的肩膀,抬起手来,指着南方苍黄的天际:“待得大局定后,就去苗疆找她吧!我知道你不愿做皇帝,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黄沙簌簌吹到脸上,公子舒夜极目看着南方,眼里却有一种宿命般的苦笑——十几年了,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命运似乎没有给过他们两人半分的机会。情义自古难兼顾。自从在祁连山顶上面对着种种取舍、向敦煌方向迈出那一步后,他就再度失去了沙曼华——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冷漠的世上,内心存留着的唯一梦想,但却又脆弱得触手即碎。他不自禁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按在胸口正中,蹙起了眉头。时隔多年,那一处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仿佛那一缕被射碎在他血肉里的秀发,在他血脉里蔓延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心包围,令他日夜不忘。然而,那一缕秀发的主人,如今又在这苍天下的何处?
鼎剑侯看着他默然的表情,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说道:“放心,一定会找得到的!等我搞定了帝都那边的局面,便下令普天之下帮你一起找。”
公子舒夜只是一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想着假公济私?”
“天子无私事。”黑衣的鼎剑侯蓦然大笑起来,眉间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即使你找不到她,你还有兄弟!别说什么生无可欢的屁话!生无可欢?生无可欢为什么你那时候还在拼命杀敌?”
想起几日前那一场出生入死的拼杀,公子舒夜微微一怔,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沙曼华是他的梦想,帝都权势则是墨香的霸图。也许人的一生里,追逐的是梦想和霸图——而在那之上,却依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兄弟和故土,那是他生命里永难放下的重负。有时候,人们偏偏只因为这样的重负而极力奔走。
白衣公子忽地振眉朗笑:“好,回帝都自己小心,我等着你做皇帝!”
鼎剑侯策马归去,扬起一路黄尘。公子舒夜看着那一骑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便缓缓转过身去,安步当车,在如血的斜阳中负手归去。
敦煌城外的战场上,依然尸体狼藉,秃鹫盘旋着叼食死人的血肉。沙风呼啸,卷起几个小小的旋风,仿佛那些新死去的灵魂出了壳,在原地盘旋起舞。远远的有几个影子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回纥士兵。
风沙过耳,他仿佛听到远处有人在唱一首曲子:“人说天宇是个覆盆,我们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