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宫,梁上灯笼高悬,将红柱照得分外亮堂。朱门悬彩,金玉生辉,处处可见喜用的彩帛,无一不在提醒这是什么日子。
然丝乐之声已不复见,夜深人静,虫鸣不闻,本该是喜庆洋洋的君王寝宫却气氛凝重。数十枝红烛一齐点然,微风自窗外透进,烛光摇曳,室内一片通明。霜鬓白须的老太医半鞠着身站在离金丝塌丈余处,愁眉深锁,双手拢在袖口之中,似在紧张,似在犹疑;另一太医也是恭立塌旁,灰暗眼眸中疑云层层,还有两位太医正在屏风外的长案上查阅泛黄的书籍,面色同样疑惑担忧。
金塌上有一人,脸颊苍白,五官英挺如昔,只是双目紧闭,乌黑睫毛覆住深眸,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沉睡。眉宇间的不安带着深沉痛楚的褶皱不容人忽视,他像深陷噩梦难以自拔,又静得可怕。
结实的手臂一次次被太医轻抬,手腕的脉搏也被探过数次,每把一次脉,老太医白色的眉毛就要皱紧几分。
东方白露,晨曦染上天边,大地渐见光明。柔和光芒自窗户映进,光影淡淡,红烛已燃烧怠尽。室内几位太医眼中布满血丝,案上的书籍已成堆,却无他们想要翻阅的东西。
“太妃娘娘驾到——”守卫的宫人刻意压低嗓子轻声报道。
太医们立刻理理衣服,恭敬迎在门边。
珍太妃满脸憔悴,病容不掩,被人一路掺扶着跨进门槛。掺扶之人一左一右,正是前日披上喜服做王妃的月容与安然,她二人也是玉面紧绷,担忧的眼神自进门就飘向屏风后的金塌。
“臣参见太妃娘娘。”
“大王如何了?还没醒么?”珍太妃哪还顾得及什么礼节,摆摆手径自朝金塌走去。月容连忙跟上扶紧她,道:“奶奶小心。”
立在塌旁,塌上之人眉宇间依旧打着褶皱,似隐忍了极大的苦楚,让人心酸。珍太妃回头,抑住自己的咳嗽:“咳……王太医,昨夜大王一次都没醒来过?”
年长的白须太医连忙低头:“臣等日夜守侯,不敢疏忽,可是大王……”语中意味,不甚乐观。
珍太妃不可置信地眩晕了一下,身子差点往后倒去。月容连忙扶住,美目朝太医扫去,轻喝:“大王养你们做什么用!大王昏迷两天了,你们竟然看不出一点名堂,何以为之太医?”
几位太医面露惊色:“臣惶恐。”
王太医徐徐道:“容妃息怒。大王多年来一直只诏见乔太医为其诊治,病历也极为隐秘,以致大王此番病得突然怪异,臣等虽细心把脉思索,仍不敢轻易下药。”
另一太医接道:“是。大王体内寒热交替,脉络不畅,气息忽强忽若,而气由心生,胸口结郁,又有淤血结集于心口,现因持续发热昏迷不醒,臣等惶恐,只能先为大王先退烧散热,施针护住心脉,等大王醒来才能进一步确诊。”
珍太妃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那乔雀如今何在?”
“回娘娘,乔太医已出宫月余,现在不知何处……”
“太医不留在宫中,竟然出宫数日?”安然语中也隐有焦急的怒火。
“多年来,只有乔太医最了解大王的病症,此次出宫他是得王旨而行,臣想应该也是为了大王去寻求医治之法。”王太医将目光落向金塌上锁眉之人,语气沉重。
珍太妃颤抖双唇:“难道……大王一直身有病症,而只有乔雀清楚?大王究竟得的什么病?”
“太妃还记得十几年前大王还是太子时,莫名大病一场吗?”
珍太妃点头:“记得。后来的好几年,大王一直身子虚弱,他一边配着药,一边加强习武练功,才逐渐恢复。”
王太医道:“其实那时大王虽体质康复,却落下心绞之症。只是这些年来,臣等为大王看诊教少,差点疏忽……”
月容瞧瞧他们,突然穴话:“我现在只想知道,大王究竟何时会醒?”
几位太医同时垂下眼去,双手拱袖:“臣……尽力。”
珍太妃在塌前坐下:“安然,你速传令派人将乔雀找回。”
日光渐明,外面春暖hua开,金塌上的人深邃双目被睫毛掩住,似隐在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有轻风隐隐轻拂,吹得塌前金绣帷幕飘荡。月容注视着那张兀自昏睡的面容,竟觉得这身影如此的孤寂,沉淀了难言的愁苦与清冷,俊挺五官都难以掩饰他眉宇间浮现的落寞,叫人无端的心疼起来。
*
颐和宫位置偏北,而颐华宫却位处南面。颐华宫本是一座与颐和宫同等构建的院落,因长期内无主人,所以虽有宫女侍卫每日打理,却清冷不已。如今这座院落里住进了它唯一的主人——银翟,可想而知,银翟该是何等身份。
春日阳光几好,丝丝暖意融入轻风。
银翟仍然白衣长袍,孤独一人立于园庭之中。他抬眼望见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飞檐屋角,嘴角笑意更浓,全是嘲讽。
现在,终于站到了这里——颐华宫,却不是颐和宫,后者才是属于君王的宫殿,而这里只不过是一座冷清的园子。当年先王——他的父亲银岳王,为何要新建这座一模一样的园子?是愧疚?惦念?还是……
门外突然冲进一人,银翟黑眸一眯,瞳孔缩了一下。他已将园里所有的宫女侍卫赶出,非吩咐不得打扰清净,何人敢如此直闯?
蓝枫云步伐焦急,满面忧心,看到园子里潇然玉立的白影时,刹时停下,眼中忧色也立刻变为凌厉杀意。脚底一动,她移到银翟面前,直直逼问:“瓦儿在哪?”
银翟轻抬眉睫:“你是谁?”
蓝枫云再问:“瓦儿在哪?”
银翟环臂,嘴角含着冷笑:“看来,你倒是真正关心她的人。”
“废话少说。我不管你姓银也好,是太妃亲封的王爷也罢,只是你伤害了瓦儿,这个仇他日我定会为瓦儿讨回来!”蓝枫云握紧拳头,定定注视这张与大王长得相似的面孔,忍住没与他动手。
银翟懒懒撇唇:“怎么?瓦儿口口声声惦记的冀哥哥还没活过来么?”
蓝枫云皱眉:“就算你是大王的亲弟弟又如何?狼子野心,孰不能容!”说完,她转身离去,挨着深红的门扉,一间一间房找去。
庭园深处,银翟面无表情,冷冷望着北面的天空,春风暖意化不了眼底冰寒。一双冷冽的眸子更加深幽,映着冰冷妖冶般的浓烈,直逼心底云霄。
“你们以为我想姓银么?”一声低语化为冷风,他周身是静冷的杀意,阴沉沉让人如坠冰窖的杀意,严邃而凌厉,可以将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
“云姨……?”几欲破碎的声音,在空中响起。
蓝枫云走进一间厢阁,看到一张苍白如雪的小脸,原本娇柔的身躯瘦下一圈,脆弱无比。
“瓦儿小姐……”
瓦儿僵立房中,确定这不是幻觉,才失声痛哭:“云姨……真的是你么?”
“是我……”蓝枫云抱住她,眼中泪意盎然。
“云姨……”瓦儿青丝直泻身后,纤身楚楚,伏在她肩头痛哭,多日的委屈悲哀如洪水般无法控制,泪珠成串,浸透衣襟。这些日子以来,她隐忍着多少恐惧与挣扎,日日盼望早点回到亲人身边,然与冀哥哥相见却是那等场合,此刻云姨声声焦切才如温暖春风拂进心头,无奈痛苦可以尽情宣泄。
一时间,屋内只闻抽泣之声,声音由大转小,瓦儿两眼红肿,看得人心疼不已。
“小姐……你的眼睛……”蓝枫云吃惊,此刻才发现瓦儿眼神不对。
瓦儿拖住她手,走向塌边坐下,心内放下了不少,摸摸自己原本灵透清明的双眼,轻声哽咽:“眼睛……会好的。云姨,你怎么现在才来?”
蓝枫云盯着她的眼睛,想起庭院中白衣冷漠的男子,眼色变得凌厉。她反握瓦儿的手,心有愧疚,借温暖手心传过疼爱:“小姐,一听闻小姐回宫,我就急欲见你,不过……大王婚典突生变故,这两日宫中又接二连三出事,我想来也来不了,今日终于无法忍耐……”
“云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冀哥哥他……”瓦儿心头扑通狂跳,本不想提及痛心之事,一直强忍不敢问到冀哥哥,可锥心痛楚让她越发不安,总觉有大事发生而自己未知。
蓝枫云紧了紧手指,缓缓道:“前日,我陪太妃在正殿等大王前来磕行婚礼,结果吉时已到,仍不见大王踪影。后宫女匆匆来报,说玉台殿出了大事,有人带你出现并阻挠婚礼,大王与人出手受伤……”
“冀哥哥受伤了?”瓦儿为这二字心惊肉跳,虽未亲眼看到,但前日感觉到的刀光剑影逼人杀气仍然清晰,冀哥哥与恶人翟出手了么?
“大王……”蓝枫云见瓦儿巴掌大的小脸焦切万分,单薄身躯只怕风吹犹倒,恐怕经受不起刺激,于是一撇头,将口中话语硬生生吞入腹中,“你别担心,大王没事。倒是你回来得及时,那没有你的婚典终是没有举成。”
她听错了么?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忘了呼吸,只张着小嘴合了又开,良久心头逐渐涌入丝丝清泉,思绪渐明,不可置信地问:“冀哥哥没有……娶她们?”
蓝枫云轻抚她的长发:“虽君王心思难测,但这么多年大王对你的感情,无人不知,没有你在,大王就算举行婚典也是情非得已。婚典因你误了吉时,群臣不敢多言,浦相、夏将军对此事颇有微辞,就连太妃……不过,瓦儿,云姨总是站你和大王这边,只祝福你与大王。”
“谢谢云姨……”瓦儿将小脸埋入她怀中,已知道太妃奶奶定是也为此事生自己的气,太妃虽疼爱自己,但如此大事因自己耽搁,她生气无可厚非。冀哥哥没有娶她们,冀哥哥仍然是以前的冀哥哥,值得她全心信赖的冀哥哥。原来所有的恐惧、痛苦、无助都是恶人翟谎言欺骗自己的,他只想看到自己痛苦吧!
泪水闪光,沿颊垂落,欣喜伴随酸楚默默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