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谦卫不是第一次来缪昌期家,但高官府邸,总是宽阔雄伟,陈谦卫只隐隐记得大厅位置,其余房间就一无所知了。至于缪昌期那位远房表妹,陈谦卫只知道她住在缪府后院,究竟后院在哪里,她住在后院什么地方,那却毫不知情。</p>
缪府担心东厂偷袭,戒备森严,不少地方都有官兵巡逻。陈谦卫虽然轻功了得,也不敢大意,翻上一座楼顶,望着重重楼宇,暗自思索。</p>
其实缪家虽然有上百官军驻守,但没什么厉害人物,倘若樊彰不在,想要刺杀缪昌期也不算难事。只是陈谦卫并不敢确定缪昌期的远房表妹究竟是不是袁可馨,倘若误会一场,岂不尴尬。</p>
陈谦卫蹑手蹑脚在缪府里查探几圈,每一间房都细细探看,结果从缪老太太房,到缪大小姐的闺房,再到马房、柴房,都见了,就是不知道那后院怎么去。陈谦卫无从下手,微一沉吟,有了法子。</p>
眼看又有两人巡逻过来,陈谦卫藏身在假山后头,待两人走近,猛然跃出,迅速点了两人穴道。那两人哼都没哼出来,便晕了过去。陈谦卫将两个人拎到假山后,救醒一人,低声喝问道:“后院怎么走?”他手指便放在那人喉结上,只要略一用力,便可叫他说不出话,倒也不担心那人呼救。</p>
那个官兵本就是被调遣过来,对缪昌期毫无忠心可言,此刻只顾保命,哪敢隐瞒,便指着不远处的围墙道:“这座墙后面就是后院了,住着缪大人的表妹……大爷,饶命啊!”</p>
陈谦卫又闭了那人穴道,将两个人都藏在假山缝隙里,料来等两人被发现,也是第二天的事了。他知道了去后院的路,再不刻意隐藏踪迹,身法提到极致,一转眼掠过十几丈路程,翻过围墙,到了后院。</p>
后院里种了不少花草,只是如今是秋末,大多都没开花。陈谦卫心道:“想不到这后院居然在围墙外头,看起来倒像是在缪家外。”</p>
循着花草路径,陈谦卫一路向前。此处已没有人巡逻保护,但陈谦卫看着满园花草,心中竟忍不住地发颤,隐藏得只有更谨慎。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花……这些花都是可馨最喜欢的!”</p>
蹑过一道圆门,遥见灯火微明,香气氤氲,看来是卧房了。</p>
陈谦卫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男童没精打采,正背诵着经文。身旁照下个影子,看来男孩身边还有人陪同。虽然看不见那人模样,但从影子看来,应是个温婉少妇。</p>
陈谦卫想要进去探看,又不敢打扰,立在庭角。男童看来不大喜欢背书,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一段须大孥经,背得七零八落:“王……闻其……闻其言,闻其言,闻其言,啊,是了!惨然久而曰……而曰……而曰……而曰……太子者阿难是也……嗯……这……娘,我不想背佛经啊!”</p>
陈谦卫听得清楚,这声音一定就是那曾见过面的小男孩缪斌。看来屋里另一个人,一定就是缪斌的母亲了。陈谦卫望着满园花草,忽然想起五年前一句话:“陈谦卫,我儿子要出生了,我和可馨商量了,准备给他单名一个斌字,取义文武双全……”</p>
屋里缪斌仍是撒娇道:“娘,我不会背,你背给我听好不好……”陈谦卫看见影子点了点头,知道那女子要开口了,心中忽然说不出的害怕,踉跄后退,猛然用手死死捂住了耳朵,只是在心里叫道:“我不听,我不听!”</p>
可是那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好吧,娘来背。太子者阿难是也。贪王者调达是也。调达世世毒意向我,我辄济之……王闻其言,惨然久而曰:‘太子好喜佛道,以赡穷济乏慈育群生。为行之元首……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贼吞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p>
陈谦卫心中本就烦闷,听得那语声,更是浑身发颤,连站立都不大稳当。他死死捂住耳朵,只是暗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可是当听到那一句“吾必死矣”时,还是暗生担忧。这段经文说的本就是个悲凉故事,用意在于感化恶人。那美妇念到这段经文时,语声悲切,陈谦卫茫然听着,本就杂乱的心境随着那语调起伏,再想起往事,更是悲苦莫名。</p>
恍惚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屋中女子低低叹了一口气,轻声吟道:“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陈谦卫想也没想,顺口接道:“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p>
“嘎”地一声,雕窗立时被打开了。美妇人看着陈谦卫,显然大吃一惊,道:“是你?”但随即又恢复平静,浅浅一笑道:“近来可好吗?”</p>
似曾相识的嗓音,温柔客气,礼数周到,依稀在哪儿听过。</p>
烛光微照下,陈谦卫张大了嘴。他仰起头,望向窗前的谷夫人。她素面未施脂粉,却得丹桂芳芬,不必花满月圆却已一派韶华。她算不上最美的女人,但她一定是最吸引人的女人。秋末的寒风中,她微微回眸,眼波流转,不带半分娇媚,也没有拒人千里。她永远如此从容,看着屋外傻傻立着的陈谦卫,只是眨眼而笑。</p>
容颜如火,热汗急流。天真的冷了,陈谦卫看见自己口中徐徐吐出暖雾。他望着香闺窗格,久久不动。</p>
这一霎那,陈谦卫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不是驰骋武林的江湖豪士,不是笑傲天下的无敌剑客,也不是一掷千金的买笑浪子。他还是当年,当年那拜倒在天下第一美人裙下的懵懂少年。</p>
忽听缪斌的童音响起:“叔叔,你怎么哭了?”陈谦卫恍然惊醒,但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尴尬一笑,道:“风太大,眼睛里进沙子了。”</p>
缪斌倒很是精乖,也不多问,只是嘿嘿笑笑,不说话了。陈谦卫收敛心神,擦去泪水,道:“可馨……袁姑娘……谷夫人,在下有事商量,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p>
袁可馨点点头,对缪斌道:“你先睡吧,娘很快就回来。”缪斌“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娘,这是我爹吗?”</p>
袁可馨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陈谦卫也干笑道:“傻小子,到处乱认爹,小心你娘打你屁股!”</p>
缪斌眼中满是狡黠,坏笑道:“叔叔,你有空多来陪我哦!”看来陈谦卫两次救过缪斌,这孩子对他印象还真是不坏。</p>
陈谦卫与袁可馨并肩出了屋子,走进花园中。袁可馨道:“如今看你,似乎比以前少了些狂傲。”</p>
陈谦卫叹了口气,苦笑道:“少年时候不狂是没有志气,如今还狂,那就是没有头脑了。”</p>
袁可馨领着陈谦卫一路向前,只见身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竟连脚步也是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陈谦卫微觉奇怪,放眼望去,月色如霜,满坡尽是黄色的菊花,当真妙不可言。</p>
袁可馨看着无边的花草,嗅着芳草香气,似乎也忆起些往事,轻声叹道:“这次来找我,有事吗?”</p>
陈谦卫点头道:“不错。我得到明确消息,魏忠贤将和阴魔翻脸,对缪昌期下手。这里不再安全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否则只怕有杀身大祸!”</p>
袁可馨转过身来,看着陈谦卫的双眼,良久才缓缓道:“陈大哥,谢谢你。”</p>
陈谦卫讶道:“你不肯走?你不信我?”</p>
袁可馨轻轻摇头,道:“若是以前,我一定不会相信。但是今天,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我不走。”</p>
陈谦卫着急了起来:“可馨,你相信我,我不是对你有非分之想,不是想把你带走,和你在一起。只是缪家真的是个凶险之地。你若不信,我们一起离开,然后各走各的,倘若缪家无事,你再回来,我也绝对不干涉。”</p>
袁可馨摇了摇头,道:“你误会了。我不走,自然有我的理由。我知道你说的话没错,但是你也该相信我。我不会走的。”</p>
陈谦卫慌道:“可馨,你别这样。如今不比当年!当年有谷烈照顾你,你想怎样都行。但是现在谷烈已经不在了,五灵散人纵然一心保你,但他们效忠阴魔,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谷烈和我,都是真心实意为你打算,但是阴魔不同。他只是希望通过你来掌握五灵散人。不说魏忠贤想挟持你,控制五灵散人,就算是普通的江湖中人,也想通过你得到谷烈的武功秘籍!可馨,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缪斌,你们的儿子打算啊!”</p>
袁可馨抬起头,看着陈谦卫,眼神依然从容:“陈大哥,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但是,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走。”</p>
陈谦卫一把拉住袁可馨的手臂,沉声道:“为什么?你告诉我。”</p>
袁可馨没有挣扎,只是轻轻摇头道:“我说了,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是任性,我真的不需要离开。我相信,这里很安全,会有人保护我。”</p>
陈谦卫盯着袁可馨的双眼,道:“什么人?没有什么人一定是可靠的,就算是武功智谋高如谷烈,最后不也……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走?”</p>
袁可馨轻轻抽回了手臂,道:“陈大哥,谢谢你来提醒我。但是,我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反悔。我相信我没有错,所以我不会走。陈大哥,你走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p>
陈谦卫茫然无措,看着袁可馨,终于长叹一声,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保重。”</p>
京城,小旅舍。</p>
国旭就坐在屋子里。</p>
还是原来的姿势,一动也没有动。太阳升起,照在他的脸上,又落下,还是照在他脸上。他仍然没有动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