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皇朝延平十二年六月初一,北都。这座城是大平国四大边都之首,也是放眼天下除了帝京中都外的第二座大城,方圆三十里,户口五十万。
北都坐落在幽州靠北的平原之上,大河自西北向东南流去,正好经过城南,护城河也自那里取水。远在十里开外向这座城望去,只觉天高云阔,气势恢宏,军楼整肃,壮人胸怀。
倘若走进城去,更是一番雄壮景色,城中三丈高的亭台楼阁便有将近五万座,五丈宽的街路将整个城池分为二十八个街坊,皆以星宿命名。若是没到过中都的村野之人见到这般现象,定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皇城脚下。
北都不但烟火繁盛,而且交通便捷,往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有平坦的驰道,向东三个日夜可到青州的秦皇台,向西五个日夜可到云西的河套,向南快马一旬则是帝京中都,只有北面地势起伏,无法铺设驰道,东西三百余里走向的群山之间只有一条平狄道可勉强走马,平狄道的终点却早已出了九州的地界。
早在二十年前,华族与狄族在幽云开战之后,砥砺进击,以寡胜众,死力夺下了这座城池,遣返投降的狄族军众北返大漠之后,便把此山唤作送狄山,意为华狄两家修好、今后不起战事。
而后不久,双方因为仇隙再度不宣而战,华族分三路精骑径入大漠,沿途击杀狄人十余万,袭掠人口牲畜不计其数,直到杀进北狄大盟的老巢,焚毁了狄人的图腾宝顶才肯罢休。
华军凯旋之时经过此山,觉得之前的叫法实在是名不副实,便又恨恨地改名为荡狄山,走的路起名为平狄道,如汉武之时封狼居胥一般地刻碑山顶之上,又在道旁大肆祭拜华军阵亡将士,以此记述功绩、震慑狄人。正所谓是:
北风卷云三千排,
高墙脊兽托危台。
楼宇四万八千座,
平狄相对日边来。
当朝礼部的一个元姓官员少年之时在雍州老家便以文才闻名,在游猎四方之时曾慕名到过这里,对酒长空,踏歌大漠,要好好体悟北方豪壮粗犷的气象。
他一日立于城上的望楼,见到北都和荡狄山在夕阳之下,仅以一条平狄曲路寂寞相连,北风吹醒残酒,鼓角却难再鸣,更是对自己年幼时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畅想感怀不已,便提笔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北地觅古》,还拓写许多带回给亲友,凭着此诗成为了中都城里名声显赫的大才子,入仕之后逐步高升,后来又迎娶了世家小姐,成为名噪一时的人生赢家。
自那以后,文人墨客们争先效仿,仿佛没到过北都的城楼上站一站,便算不上真正有性情的才子。尤其是自中都贬谪到此的那些落寞官吏,更是借这寥落的都城歌以咏志,倒是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篇。
这天临近午时,北都的南城门如每日一般,迎来了往来出入的高峰,有进城贩货的商贩,也有通报消息的驿卒,更多的是城里城外的平民百姓,空气中夹杂着汗臭和马粪的气味,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城墙之上,数百面玄色大旗一字排开,迎风波动。
旗面上清一色的神龟面目狰狞,背甲沉重,仿佛起伏于怒涛之中的霸王,说不出的可怖。
相比之下,城下那些形形色色的过路人倒像是游走波澜之下的虾蟹,慑服于这城主的威严之下,过着匆忙劳碌的生活。
守在北都南门的是玄武都护府卫戍营的十来个军士。清早换过班,闲过一头晌,他们此刻正忙着逐个查验进城人流的籍册和行李。
半个时辰不到,军士们早已被头顶的烈日烤得口干舌燥,风再吹上一会儿,他们的嘴唇就会皴裂开渗出血珠,因此性情自是愈发焦急暴躁。
凡是遇着掏籍册时动作慢些的百姓,免不得连推带搡,嘴里更不干净。
尤其是遇到没有籍册又是狄人长相的,上去先给两脚,或是扇一个嘴巴,若是发现行李中夹带了利器,就地押下打二十军棍,再连踢带踹地撵出去。
这也难怪他们,生在这粗烈的地方,又都是二十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当初奔着都护的威名、怀着满腔的热忱,要死要活说服家人,入了行伍当了军士,谁想却遇到这尴尬的太平世道,只能从早到晚轮番倒班,干着本该长史府辖下那些城尉该干的腌臜活儿,所有的差事就是没完没了地讯问“哪来的?”“干甚去?”哪儿还剩下半点金戈铁马的豪情壮志?
这些军士嘴上彼此不说,可心里都跟明镜儿一样——当兵没有战事便立不得军功,立不得军功便无出头之日,恐怕干到四五十岁也讨不到婆娘。
再想一想北都城中玄武都护府的那位正主儿,过得何其潇洒,住着皇宫一般的都护府,吃香的喝辣的,连女人都每个月不重样地玩。他今日能够如此,不正是靠着当年人头堆起的金山银山,拿着同袍血肉换来的封官赐爵?
俗谚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他们都暗恨自己晚从娘胎里爬出来二十年,摊上这么一个平乏无味的沉闷年头,别说建功立业,就是吃口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为首的营尉更是百无聊赖,正簸箕着腿,骑坐在一个半人高的木栏上,用佩刀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辆装柴草的牛车。那佩刀在鞘里不知闷了多长时间不见天日,刀尾和鞘口早已锈在了一起,散发着淡淡腥臭的腐坏气味。
他大概四十出头年岁,早年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幸存至今,粗黑的脸上原本凌厉的棱角和眼神,都被这日复一日的困倦岁月一刀刀磨平。
凌乱的发髻、呆滞的表情以及油腻的胡须,再配上身上披着的那一身老旧的玄色轻甲,让他看上去显得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