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上,李求真望着案上那些瓶子不禁有些发愣,祭礼、狩猎、宴会,折腾了大半日回来,他忽然感到有些倦怠。
循环往复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即便是帝王,也觉得缺少些滋味,他此刻倒有些希望这个长生的秘术是假的,这些年来服食的只是强身健骨的补药,可是他却时常听身边人说过,自己十年来面相未曾见老,连头发也未白一根。
瓶子旁边还放着两个敕令没有签批,一个是从国库拨付给四位国公共计八十万两赏金的申书,一个是晋闻羽为侯爵并增加食邑的通令。作为大平帝国的当家人,他自然知道这追求长生的代价是昂贵的,按照宁丰的猜测甚至隐隐藏着倾覆国家的危险。
若是为了长生失了天下,岂不是天大的讽刺?
往常心中凡有疑惑,李求真本该去找青鸾来寻个答案,可这个让自己一直念想的奇女子,如今居然也被宁丰列入了怀疑的名单之中。
“闻羽暗中勾连青鸾,行迹可疑!”宁丰不止一次提醒李求真,这反倒让李求真有些忌恨起闻羽来,若是没有阴谋,闻羽和青鸾两人暗中相见,难道是素有情愫?
这些年李求真虽然没有真正得到青鸾,可把她拘束在身边,心里总归是有个念想的,可若是有人敢打她的主意,那必然会落个惨烈的下场。
而对于宁丰,宁家真正的主人,李求真担心自己违背了父皇的叮嘱,赋予了宁丰极大的权力,若是他怀有二心,那自己倒更是如履薄冰。
前朝厉帝之所以强忍断臂之痛,一举诛灭降魔司,不正是因为感受到威胁么?
李求真还记得延平二年第一次服食这丹药时,青鸾就在身旁指教,除了告诉他服食的顺序和诸多禁忌之外,还似感慨般说了一句话,“轩辕长生,不可兼得。”
李求真当时正在兴奋之中,并未在意,而今想想青鸾言谶惜字如金却无有不应,短短八个字,像是一道魔咒,其中似乎大有深意。
轩辕代指的该是皇位,长生则不必说,李求真知道自己坐在皇位上,就有长生诀的供养,若皇位不保,别说是长生,恐怕自己即刻就会身死神灭,万劫不复。
这些年来,刘鹤群的跋扈、镇国公的自盛对于自己和大平帝国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按照宁丰所说,真正的威胁正藏在中都,或许像一股毒血运行在这个帝国的脉络之中,不知何时发作,突然夺人性命。
按照时辰间隔服用完五颗丹药,天已蒙蒙亮了。李求真在一股接一股升腾的药力下,目光逐渐灼绝,提起笔将两个签批全部画完,起身望着窗外的初阳,心境渐渐平复。
八月初七子夜,富乡侯府后堂门外人头攒动。
秋苑的斥侯们忙碌了一整天,此时已悉数到齐,虽然疲惫至极,却都军纪严明,肃立不语,等着一个接一个进去向主官禀告这一天的收获。
宁丰依旧坐在那五尺长的楠木案子后面,案子上面的账本已经高高堆起几摞,却早就无心翻看。按他推想,这一天本该是中都城里暗波涌动的高潮,可他听到最有价值的却是城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照负责城外西向的斥侯讲,白虎都护府进贡的人出城几里之后,被一个生面孔拦住,交谈了一小会,接过了一封书信。
那送信的人与他们分开后,又故意绕着城外转了半日,才趁午时城门口人多时进城,之后兜兜转转进了自家院子。
经查,那院子的户主曾是右相刘鹤群的管家,数月之前因年岁大了告辞差事,回家养老。
内臣结交边将!宁丰不禁沉吟,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足以灭门诛族的不赦之罪,尤其在前朝,降魔司还在之时,对边将大肆屠戮,仅云州都督三年间便换了七个。更令他担忧的是,此事做得如此隐蔽,恐怕这中都城里已有人察觉到甚至确认了秋苑的存在。
宁丰并不是个自负的人,可他清楚自己的看家本领就是与生俱来的毒辣眼光。
当年天道军打近京畿之地时,虽然看上去气势正盛,但其实已是强弩之末。
当时的熊罴营指挥使闻若虚冒着性命之险孤身一人潜入京城,来向素未谋面的叔父求援钱粮,叔父与这人在密室里交谈了不一会儿,便果断出了十万现银送去南京,引来北狄五万大军“围魏救赵”,叔父当时可是舍了半个身家才帮天道军渡过难关,更是将当时宁家与皇室的血缘一刀两断。
后来回想这段经历,那时若天道军被前朝击溃,非但那些辛辛苦苦攒下的银钱有去无还,恐怕就连宁家这百口人命也不得保。
宁丰自幼随着叔父生活,自然也传承了识人断事的本领,自十五岁行过祭酒礼接管家族事务以来,无论经营哪个行当,无不赚得满钵满瓢。
凭着直觉,他这段时间始终将闻羽——这个叔父故人之子作为居心叵测之人,所以才违背本心做了这当公差,谁料想阴差阳错居然摸出了刘鹤群与镇国公秦平山的瓜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沉思了一整晚,宁丰决定天一亮就去见自己的叔父——已潜居闲庭十数载的富乡侯宁迟。
富乡侯府占地七八十亩,极是宽阔,分前后三进庭院,前院是府里人起居进出的地方,后院用来储备兼让各家店面传送账本,只有中间的院子几乎是封闭的,宁迟独居其中,也只有一间大宅子,宅前一汪清池,池中游鱼睡莲,池边栽着几颗桃树,树上枝起二三鸟笼,气韵十分清净雅致,在这繁闹的京城里恍若一处难得的世外桃源,却绝不像是富甲天下的侯爷起居之所。
宁迟正在屋里面摹画,见侄子神色凝重地进来,嘴上虽没问,可还是预感出了事情。
“叔父,”宁丰恭敬地做了个揖,“本不该扰您雅兴,只是孩儿近来感觉这中都城里不对劲。”
“可是昨日圣上出城秋狩有什么事端?”宁迟有些不舍地放下毛笔,背过手站直身子,面向虽然富态和气,可眼神却与宁丰一样冷峻犀利。
“也算是,也不是……”宁丰有些犹豫该不该告知叔父自己成立秋苑的事情,可他此刻确实需要叔父将大平立国时的那段机密详细讲出来,便把近来的过往都简要说了一遍,最后压低了声音问道,“若这中都城里有人想要谋反,叔父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这我想不出来,倒想听听你的看法。”宁迟说着,神态放松了一些,似乎胸中已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