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定定神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两名宫人在背后给天子打着扇子,但汗水仍从天子的脸颊处滴下。
“林卿平身。”
林延潮起身看了天子一眼,然后道:“陛下屈尊降贵来到寒舍,臣实在是惶恐。”
天子没说什么,而是道:“朕一年没有出宫里,今日既出来逛逛,也是探望老臣,这是你新买的府邸?”
老臣???不过说来,自己作为天子近臣也是有快八年了。
林延潮当下道:“是臣刚买的宅院。”
天子点点头道:“是模仿江南园林建的吧,甚好,就是小了一点。”
林延潮谨慎道:“草庐虽小,但供臣一家人遮风避雨也是足够了。”
天子赞道:“园子精致,虽狭隘些,倒也是和你当朝重臣的身份。林卿你身上的衣袍甚旧,什么时候穿得?”
林延潮回答道:“是臣当年进学时,妻子定做的。”
“林卿几岁进学?”
“十三岁。”
天子讶道:“那穿在身上是有十几年了吧,平日都没有像样的衣袍吗?”
林延潮道:“请陛下恕臣失礼,急切间来不及更衣。臣平日上朝坐衙时倒有新的朝服官袍,但在家中就随意了,这衣裳虽旧,但穿的也还合身,臣妻缝缝补补多年,倒也是能穿。最重要是衣服穿久了,好穿!”
天子闻言笑着对一旁陈矩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句话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看来这后半句不对。”
陈矩也是陪笑。
陈矩也知大臣对于天子来家里是很忌讳的。
这家里繁华了不是,破旧了也不是。
京城里不少官员为了表示清廉,都向海瑞学习,故意住在穷巷陋室里博一个清名。
而也有的官员则死猪不怕开水烫,住宿的地方修葺要多富丽堂皇就有多少富丽堂皇。
相较下林延潮倒是很真实。
但见天子又将‘人不如旧’这几句话念了几遍。
这时内监给天子端茶,天子道:“这几年朝堂上的大臣凋零了太多了,新补上来的难以知根知底。你侍朕多年,为何不体圣意,辞了东宫师傅之职?”
林延潮开口道:“臣才疏学浅……”
天子打断:“套话就不必说了,朕要听你的心底话。”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还是道:“启禀陛下,才疏学浅就是臣的心底话。”
天子皱眉道:“怎么朕的太子不配你来教导?”
“陛下……臣不知道陛下心意。”
“什么心意?”
天子见林延潮不说,于是示意左右人退出,就留了一个陈矩在身旁。
林延潮仍是一言不发。
天子摇摇头,然后看了陈矩一眼,陈矩这才走了。
“说吧!”
林延潮道:“陛下忘了臣当初的建言吗?臣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失笑道:“朕记得,只是朕改变了主意。”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无论是要立皇元子,还是皇三子为太子,无疑都太早了。若东宫一立,必然分去陛下的威柄。”
天子闻言却天马行空的一句:“以你之见,皇三子如何?”
林延潮跳过坑道:“立储之事,臣不敢妄议,陛下也无需与任何大臣商议。”
天子道:“但是申先生与百官却为何却要朕立皇长子?”
林延潮回答道:“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
“那爱卿意属皇元子了?”
林延潮道:“臣不敢妄议,臣只恳请陛下晚立太子。”
“请朕晚立太子?可是朕却已经决定你为东宫师佐,教导太子。朕的身子你也看到了,现在不仅腿疾,而且走几步路,即气喘难以为继,以往朕不愿意立太子是不愿大臣们妄议国本,但眼下朕不得不考量东宫人选的时候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看向天子,随即又垂下头道:“陛下龙体康健,享坐江山万年,臣还是那句话恳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叹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可为英主,朕平日喜欢读汉高祖,宋高祖之事,这两位帝王都是因人成事。眼下朕龙体不豫,故而才费尽心思,要为太子挑选一个合适的东宫师佐,辅佐他如何治理天下。”
“为帝王师,太子师是每个读书人心底梦寐以求之事,此乃人臣之殊荣,林卿却为何拒朕于千里之外?朕今日屈尊到你这里,亲顾茅庐要你出山担任东宫师佐,已是有足够的诚意,眼下朕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
林延潮坚决地道:“臣愚钝,不能肩负起教导太子之职,必有负所托。臣是陛下钦点的三元,自当为陛下竭力尽忠,此乃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将来为万乘之尊,何愁无人辅佐,此事臣从来没有考虑过,恳请陛下另选贤明!”
君臣二人僵立在那里。
时间也是在那一刻停滞下来。
林延潮觉得如芒在背,但他心底早打定了主意,嘴闭得紧紧的。
半响后,天子方徐徐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卿你果真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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