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驿还乡,是明朝给致仕大臣的待遇,沿途可以使用驿站。
当然说是这样,天子就算没有下这道旨意,林延潮也可以随意使用驿站。
因为在嘉靖年时,这驿法已经败坏,驿站早沦为公物私用的地方。
当年海瑞当县令时,将住在自个县里驿站大吃大喝,还嫌招待不好的总督胡宗宪儿子抓了起来。
而张居正在位时,对驿法作为改革,颁布了《给驿条例》,对驿站进行改革,宣布禁止一切官员私自使用驿站,也禁止官员为了筹措驿站开支向民间摊派,此举被称赞为‘清驿递以恤民劳’也是张居正新政的亮点。
当然官员对于张居正的给驿条例是骂声一片的,不仅自身利益受损,还有张居正当年返乡时坐三十二人的大轿,排场铺张至极,自己处身不正,为什么还不许我们官员用驿。
随着张居正一死,这项新政即遭到报复性的废除,驿站被更肆无忌惮的滥用,而驿站的开支也成了各县财政一项大头,而这钱最后又只能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天子下旨给林延潮给驿回乡,不仅可以说是恩典,也是做给外人看的。
在保定附近的官道上,官道左右停了数顶轿子,还有不少骡车马车拴在路边的树林里。
十几名官员立在接官亭旁边,拢着袖子正在攀谈,并不时朝东北方向望去
不久但听金锣鸣道,众官员们都是来了精神,当即肃静无声拱手立在道旁。
但见一顶八抬大轿远远而来,还有马车,驴车等,明眼人可以看出这些车驾使用的都是驿站的马和骡子,从远处行来可谓是浩浩荡荡。
队伍中一名骑手策马而来,然后在官员们面前下马。
但见这十几名官员顿时来了精神,为首一名穿青袍溪敕补子的官员当即双手高举手本躬身念道:“保定府高阳县县令阮明雄率合县官员在此恭迎。部堂大人大驾莅临小县,小县实在是蓬荜生辉啊,本县上下官员,父老乡亲不胜欢喜。”
“下官应该父老之请,于小县地界设宴给部堂大人接风,一来是尽地主之谊,二来也是一睹部堂大人风采,沾沾部堂大人文气。”
那骑手正是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他道:“多谢阮知县之请,只是部堂大人称疾还乡,旧疾还未痊愈,一路舟车劳顿更添疲劳,对于阮知县与父老乡亲们的盛情只能心领了。”
这位阮知县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又重复恳请了几句,陈济川勉为其难拿了对方的手本给坐在轿中休息的林延潮过目。
林延潮看了对方的手本,陈济川在旁道:“这阮知县不过举人出身,也想攀附,老爷,我们还要在日落前赶到清苑,无暇在半途耽搁,不如就打发了吧。”
林延潮将手本放在一边道:“这高阳县是孙稚绳的老家吧,也不差一点功夫,就在道旁见一见。”
陈济川不由感叹,林延潮对孙承宗真是爱屋及乌,都肯因此破例见他家乡的父母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并非全因孙稚绳之故,只是这一路推托回去总是不好,尽量不要扫了人家的面子。”
当即林延潮下轿来到道旁的接官亭,而高阳县自阮知县以下见林延潮肯相见都是激动。
阮知县感动地道:“我高阳不过是小县穷县,得蒙部堂大人车驾停留在此,实在是荣幸之至。”
林延潮淡淡地道:“哪里的话,我已是致仕还乡之人,与草民无二,就算仍在居官之时,也当不得这样的话。”
阮知县连忙惶恐地道:“部堂大人恕罪,下官失言。”
林延潮摇了摇头,当即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谢绝赴宴,只是喝了一杯水酒。不用一盏茶的功夫,林延潮已是重新上轿。
但即便如此,已是阮知县上下官员十分有面子了。
林延潮上轿后,队伍继续前行,还没过一会。
陈济川即赶了上来道:“高阳县知县阮明雄,给老爷奉上两百两的下程,还有心红,纸苔,另外阮明雄还说老爷亲临,没有以酒宴招待,一尽地主之谊十分愧疚,于是以酒席折银一百两,一共三百两银子奉上。”
林延潮闻言冷声道:“直隶今年大旱,高阳又是穷县,这阮明雄这一出手就是三百两,真是好阔气。”
陈济川默然了片刻然后道:“老爷,这往返官员都有拿下程的规矩,不过是官大的拿多一些,官小的拿少一些,若是退回去,阮明雄恐怕今晚会睡不着。”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然后道:“收下吧!”
当夜林延潮队伍赶到保定府治清苑。
到达时候,天色已晚,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虽已经天黑,但城门外仍是立在几十名官员在那等候。
这一番排场比日间更大。
等候的众官员里有一位穿着绯袍,不用看后面的官衔牌,就知道是保定知府出城来迎了。
林延潮见这个排场知道不是用一句‘道乏’就可以挡驾了。
林延潮与保定知府道了几句,这位保定知府也是一个极懂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道,部堂大人一路疲乏,下官先送部堂大人到驿站下榻,明日一早再上门拜见。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一路来终于遇到一个懂事,于是叮嘱了一句,府台也公务为重,不要荒废公事。
林延潮的意思,让他明日不用再来了。哪知这位知府却会错了意思,当即一头冷汗。
知府亲自将林延潮送至驿站后即回府了,然后林延潮将驿丞招来。
驿站的驿丞听说林延潮相召是战战兢兢,林延潮为官以来摘了多少人的乌纱帽,连张鲸都栽在他的手里,又何况自己一个从九品官。一个伺候不周,自己前程是小,性命才是大。
林延潮倒是和颜悦色,当即吩咐一旁的陈济川道:“拿勘合,马牌来给驿丞。”
驿丞闻言一愣,慌忙跪下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岂敢检查部堂大人的勘合,马牌。”
林延潮闻言摇了摇头道:“有何不敢?难道过路的官员都可以不凭朝廷的堪合随意下榻驿站,不出示兵部的马牌就可以随意调用驿马吗?”
驿丞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不说林延潮堂堂正三品大员,就是官比他小几级的,也是随意住驿站,滥用驿马的。
林延潮淡淡道:“不管别的官员如何,但到了本官这里一切按规矩办事。”
听到这里,驿丞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见对方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于是恭恭敬敬地接过堪合马牌检查过后再还给林延潮道:“一切无误,这驿房早已给部堂大人备好,卑职立即给部堂大人准备酒菜。”
不久后,驿丞亲自送上饭菜,林延潮已是洗过脸擦过手,看了一眼对方端上的饭菜就放下筷子。
驿丞惶恐地拜下道:“部堂大人恕罪,部堂大人恕罪,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东西……”
林延潮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饭菜太过丰盛了。”
驿丞身旁的陈济川也道:“不仅老爷这桌,就是我们下人那边也是三菜一汤,有酒有肉。”
林延潮道:“依朝廷律例,驿站对于奉公事来往的官员只供应米粮,蔬菜,炭烛如此。驿丞你这个用法,难道驿站一年只开一个月吗?”
这驿丞当即道:“部堂大人蒙圣上恩赐荣归故里,卑职这么做也是必要的排场,否则外面不懂事的人就要乱说了。”
“而且这也是府台大人吩咐的,若是卑职少了一道菜,府台大人怪罪下来,卑职一家老小就要喝西北风了,所以还请部堂大人垂怜卑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