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锡爵分别后,林延潮从宫中处离去。
出了东华门到了金水桥边,林延潮远远地就可以望见陈济川,吴幼礼等人都站在马车旁焦急的等候。除了他们二人外,还有孙承宗,陶望龄,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袁宗道几人也是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地商议着什么。
林延潮见此一幕,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候陈济川看见了自己,满脸激动地与左右招呼,孙承宗等几个人门生一听说后立即朝东华门处看来,然后也是一脸喜色的迎上。
林延潮从金水桥边不疾不徐地走过,与众人在桥边相见。
“见过老师。”
“老爷回来就好。”
林延潮则道:“不就进了一趟宫,何必如此紧张。”
众人对视一眼,孙承宗道:“恩师这荣辱不惊的气度,真是值得我等佩服。”
方从哲则问道:“这一次天子是没有计较老师的焚诏之罪,而让老师复官了吗?”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是也不是吧!”
众人都不明白其中意思,林延潮则道:“先回府上再说。”
林延潮当下坐上马车,几个学生也各自有坐车坐轿前来,而陈济川派了一个腿脚快的下人先一步回府禀告林浅浅,告个平安。
然后林延潮这才启程与众人一路回到府中。
林延潮坐在马车中闭目沉思,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林延潮等候陈济川的禀告,片刻后陈济川说:“老爷,前方街巷有些拥堵,我们等候一二。”
林延潮这一次出行没有亮出自己的仪驾所以百姓没有回避。
林延潮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南薰坊的邵贤家胡同。”
林延潮问道:“哦?我记得陆府也在这此。你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
说完林延潮继续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陈济川来禀告道:“老爷,确实是陆府出了大事。天子赐银印给陆平湖,现在中使正在陆府上,所以这里才堵住了。”
林延潮闻言自顾道:“哦?昨日陆平湖才上的奏本,今日倒是赐印了。但能给的恩宠一样一样都给尽了,以后何以再加,陆平湖去位不远了。”
林延潮略有所思,然后道:“不必理会,稍后派个人到陆府上作贺就是,咱们绕道回府。”
“是,老爷。”
回到府中,众人一并到了堂上入座。而林延潮则先回房见了林浅浅后,再来到堂上与众学生共坐一起。
堂上入座后,林延潮看向门生们即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入宫面圣的消息?”
孙承宗道:“是大谏议钟公派人告之的,他说他已是率六科科臣前往文渊阁质问了。”
林延潮暗暗点头,这就是铁杆政治盟友,钟羽正真没有白费了自己当初保举他出任吏科都给事中的这份人情。
一旁陶望龄笑着道:“不过看大给谏是白费功夫了,皇上对老师丝毫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恰恰相反。”
众人闻言不由相顾,陶望龄问道:“为何天子没有责怪老师,还给老师官复原职,老师反而担心呢?”
林延潮道:“正是官复原职才知我离罢官之日不远。天子现在之不能罢免我,是因一旦罢免则百官又要群起上疏了。圣上治国二十载,这其中的分寸火候还是把握的清楚的。”
林延潮看向众人笑了笑道:“你们也不必如此,其实就算没有这一次焚诏之事,吾也难安其位。只要王太仓为首辅一日,吾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也只有离任而去。眼下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而已。”
方从哲道:“若无此事,恩师也早已去朝鲜督师,现在添了这一招,王太仓名声尽毁,而恩师却誉满天下,一弊一利之间,我们还是赚了许多。”
众人闻此微微笑了笑,不过脸上仍有重忧。
林延潮看众人神情知道大家的心事,于是道:“吾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是期望吾能够入阁,执宰相之事。但吾以为能成则好,不能成也未必不好。”
“事功变法,通商惠工乃永嘉之学的主张,也是我林延潮的政柄,虽说立朝两载以来一事无成,但我的学说已经通过各位流传至天下,可知吾道不孤!”
“老师言重了!”众人一并齐声言道。
林延潮笑了笑:“圣人当年穷乎于陈蔡之间,饭菜全无,七日七夜无米下锅,但仍是居室而歌,子路与子贡谈论说,夫子屡次为鲁国所逐,卫国不许他居住,宋国将他讲学的大树砍去,昔日穷困商周,今日又困于陈、蔡。要杀夫子的人没有罪过,欺辱夫子的人不受阻止。但夫子还在抚琴而歌,乐声不绝,难道君子都没有羞耻之心吗?”
“颜回听后禀告圣人,圣人找来子路、子贡言说,君子能通达道理的叫做通,不通达道理的才叫做穷。吾坚守仁义的道理而遭到乱世之患,怎能说是穷困呢?是故内省不是穷困于道,临危难而不是失德。正如寒冬之时才知松柏之茂盛。陈蔡被围之危,对我而言正是幸事。想想古之得道之人,通亦乐,穷亦乐,故而许由能娱于颖水之上,共伯克自得于共丘山下。”
“眼下吾之学说不为朝廷主张,不为相公们所认同,不也正是如同圣人当年困于陈蔡之时一般吗?但正如圣人所言‘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吾现在的主张不能声张,是因为朝廷不能采纳,却不是自己的道理错了,又有什么好失望的?千钧重担正好磨砺,历寒暑而知松柏之苍翠,就算一时不能行,将来也有董江都,大可拭目以待!”
林延潮说到这里,目光落在了众人身上。
经他方才这么一言,众弟子们神情各有不同,有的惋惜,有的在深思。
林延潮这一番话别有深意,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
他目光先落在陶望龄身上,但见他见自己目光看来笑了笑,自己摇了摇头。
林延潮微微点头再看向叶向高,但见他脸上有些笑意,却身子向后一靠避开了林延潮的目光。
再看袁宗道时,却见他的神情仍是在惋惜遗憾之中。
林延潮再看向李廷机,方从哲,但见二人都是一个反应,目光低垂作恭敬谦卑之态。
最后林延潮目光再到孙承宗身上时,但见他双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倾,脸色有些涨红。
林延潮点了点头,他已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底。
他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除了袁宗道,在座众人都已经明白。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历史上曾国藩去世前,左,李二人送的挽联。
最有意思是左宗棠的挽联,左宗很自负,自视甚高,一介举人却向来以平辈的身份指点官位为侍郎的曾国藩做事。后来左宗棠投奔曾国藩,经曾国藩保举出任闽浙总督,但左宗棠成为封疆大吏后反而对曾国藩‘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