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宫。
自上一次为张居正平反后,这还是林延潮第一次见天子。
按照惯例,明朝阁臣入阁时,天子一般会赐见一面,以示亲近。
但是碰上宅男天子当朝,这条规矩就不存在了,如陆光祖,陈于陛等阁臣因此甚有微词。
陈于陛甚至入阁后至死也没见着天子一面。
林延潮倒是见得挺多,但区别不大。但一年不见,林延潮不料是因一封妖书见到天子。
而在场的大多数人恐怕也是没有如此料想到。
眼下妖书闹得是人心惶惶,任何大臣牵涉进这样事,换在朱元璋那会无论有没有嫌疑,恐怕都要先杀了再抄家。
对于当今天子而言,以他当年整治张居正的手段而言,恐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自古以来,因无端被牵涉进议储之事而枉死的大臣,不知有多少。
林延潮知道在场之人都是恨不得立马在天子面前剖析心迹,于此撇清干系。
他方才进殿时与沈一贯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刚取了他儿子为第七名,二人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不是在这时候相互拆台。
林延潮,沈一贯站定向天子行礼。
他心知方才入场顺序,大臣赵志皋先进必是先有一番说辞,然后是张位,再次则自己与沈一贯,这样安排手段显然是防止大臣之间串供。
天子目光严锐道:“田义,你来替朕问话!”
“是。”
秉笔太监田义站出来,目光之中颇有得色,他向林延潮,沈一贯问道:“咱家斗胆代陛下问林先生,沈先生,可知妖书之事?”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闻。”
沈一贯也是附声言道。
“事先可曾听闻一二?”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锁院之中,不曾听闻半句。”
“哦?”田义看向沈一贯问道:“听闻妖书事发前,沈先生一直辅佐张先生在阁?”
沈:“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内阁辅佐次辅处理国事,但是所议所论都有人在场,文渊阁里诸位阁吏都亲眼所见,除公事之外并无半句私语。”
张位听沈一贯之言,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面色铁青。
“此言不虚?”
“回禀陛下,微臣无半字虚言。”
“怎么沈先生与张先生私下没有半句话,难道平日不睦吗?”
沈一贯答道:“回禀陛下,微臣心底只有国事,文渊阁乃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并非是阁臣间叙私交之处,故而臣与任何阁臣都没有私交,不仅是与次辅一人如此。”
田义闻言看向天子,但见天子点了点头。
田义又向林延潮问道:“妖书事发先后,林先生却在锁院之中,为何如此恰巧?”
林延潮心底冷笑,果真不在场证据反而成了疑点。因为一个妖书案,竟成了天子用来逼迫阁臣站队的案子。
在这样大案之中,真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赵志皋,张位肯定都先表态了。
但他们表态如何?从田义的话里可以看出张位定然是站了太子一方,反对郑贵妃。
赵志皋如何不知。但他的态度很关键。
赵志皋的态度,又取决于张位,林延潮,沈一贯的态度。
现在沈一贯反对张位已是划清了界限。林延潮的表态即显得举足轻重,一旦自己落井下石,张位肯定难以幸免。
但自己若是支持张位,说不定就被一网打尽。
所以林延潮猜测赵志皋之前是如何表态的。
他与张位不和,落井下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若他支持了郑贵妃,难道不怕皇长子登基为皇帝后被清算吗?满朝清议舆论的口诛笔伐吗?
此刻已容不得林延潮多想,但见田义近了一步道:“林先生,为何不言?莫非心虚?”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子,然后对田义道:“田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也是心虚吗?”
田义笑了笑道:“哦?林先生入阁近年与张先生十分交好,在多件事上有所默契,比如之前银币成色之事就是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道:“祖宗制度,内阁阁臣同寅之间,当协恭和衷,以事上而风下也。若说交好,我与张次辅确实是依着朝廷规矩,同心同德以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何况之前田公公与司礼监掌印张公公之间不也是交好吗?”
田义干笑道:“林先生,你不用冲着咱家来。咱家只是为陛下问话,至于张公公的事,咱家与陛下另有交代,不劳动问。而今咱家只问银币的事。”
林延潮道:“银币之事,涉及朝廷机密之事,此间有外人,还请先屏退答之。”
说完林延潮看了郑贵妃,郑承恩一眼,言下之意众所皆知。
有人道:“陛下不必再问了,大臣林延潮与作妖书者乃是同党!”
此话正出自作壁上观的郑贵妃之口。
林延潮听此看向郑贵妃神色冷峻。
林延潮道:“敢问皇贵妃,你有何证据,指责我为同党?”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你心知肚明。”
林延潮道:“臣不知妖书,倒是知道闺范图说,敢问一句,此书是不是皇贵妃续作?”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本宫就知道你们这般大臣,会将一切都推至本宫头上。今日本宫正好说个明白,这每岁宫中所进之书不知多少,而这闺范图说之书乃陛下于乙未秋赐予本宫,本宫捐赀重刊有何不可?”
“至于妖书拈此为发端,奸贼假托此书实包藏祸心,幸陛下圣度如天,明察秋毫故才没有责怪本宫。”
郑贵妃说到这里,一副觉得自己有道理的样子。
林延潮道:“哦?陛下赐书之意,是望贵妃古之贤妃和睦修德,以睦宫闱。”
“但微臣读此书时记得贵妃娘娘重刊曾于书前作序。其中有一句话‘近得吕氏坤《闺范》一书,是书也前列《四书五经》,旁及诸子百家,上溯唐虞三代,下迄汉宋我朝,贤后哲妃贞妇烈女,不一而足’。”
“这汉宋我朝四字犹值得商榷,吕坤刊此书时止载至宋朝为止。但贵妃娘娘后刊此书增补了十二人,其中贵妃娘娘本人也在其中,而序中贵妃娘娘又以贤后哲妃自誉,岂是陛下之原意?”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质问本宫?”郑贵妃拍桌怒道。
林延潮闻言不屑笑了笑道:“吕坤不敢问之,百官代为问之,百官不敢问之,微臣代为问之,若微臣再不能问,那就要天下众口,史书青笔来问之了。”
郑贵妃凤颜大怒。
殿内众人都是好笑,本是田义质问林延潮与张位是否结党,但不知为何却被林延潮引到了郑贵妃身上,这好一顿抢白,引经据典,有证有据,实令郑贵妃狼狈不堪。
当然在场之人于政治斗争上都是高段位的,唯独郑贵妃不熟稔文官斗争里龌蹉这一套,故而林延潮挑了一个最弱的对手,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这一下子局面都变过来了。
林延潮道:“皇贵妃,臣没有他意思了,所谓妖书,不过捕风捉影之词,切不可宫外未乱,宫内已自乱阵脚。”
田义道:“林先生,若真是捕风捉影之词也就罢了,陛下只担心有人利用此事来为表面文章,在朝中藏得更深。故而此事必须严查,必须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郑贵妃有田义下场壮胆,立即道:“陛下,田义所言不错,这是外面文臣求胜朋挤异己。虽诬及宫闱,也在所不惜。好好一个清平世界,化为戈矛角斗之场。眼下唯有先发落首恶,然后再追查余党!”
所谓杀人者诛心是也。
林延潮冷笑,但这时候自己不可再出面硬扛,唯有先观望才是。
但是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开口了:“皇上,贵妃娘娘容禀,宫闱之事素来波及深远,此事又牵涉到议储立储之事,实令老臣想起了汉朝的巫蛊之祸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些离间君臣,父子亲情的奸人也不可放过。”
“故而老臣以为既要严查,但也不可大张旗鼓,否则人心惶惶,众大臣们无以自处,动摇社稷之根本!”
赵志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态度。准确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时候国舅郑承恩开口道:“所谓清者自清,只要不为亏心事,又何必担心朝廷追查。”
郑承恩这一次正名列妖书名单上,与张养蒙,魏允贞等人结为同党。
这时候张位冷笑道:“我就奇怪了,怎么事情败落时发奸摘伏时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平日事之的时候却一团和气,甚至于阿谀奉承,不知廉耻。”
张位此言说得不少人都是脸色一白,特别是郑承恩本人。
林延潮料想应该郑承恩曾有给张位好处。
此刻张诚则道:“内臣执掌东厂,却至今不能捉拿作妖书之人,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臣失察之职,难辞其咎,但如赵老先生所言,此事不可大作张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郑贵妃道:“张诚,妖书在京中流传,妇孺皆知。但为何东厂至今不能有一个答复给陛下,实不是一个失察可以解释的。其实张诚你在袒护何人,陛下怎会不知?”
张位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臣为千夫所指,还请恩赐自裁以示清白!”
田义道:“张次辅,贵娘娘娘岂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只是你身处嫌疑之地,不图自辩,反欲一死了之,岂非让此事更没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张位于田义怒目而视骂道:“竖阉,本辅岂能容你如此栽赃陷害!”
眼见一团杂乱,这时候天子出声道:“够了!”
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发话了,众人都是向天子请罪,以示御前失仪。
“吵成这个样子,岂能吵出实情真相,又如何能水落石出!”天子怒斥道。
天子胸口高高起伏,显然是圣怒非常。
“林卿。”天子点了林延潮的名字。
“臣在。”
“诸臣之中,属你见事明了,也很敢说话,此妖书一案到底如何,你来说一说。”
林延潮闻言,心知此话不好回答。
妖书案来龙去脉要说明了很简单。
天子当初赐给郑贵妃闺范图这的时候可能确实有些暗示,大意是你好好等待,将来会有明德皇后以妃进后之事。但是赐书之事只有天子与郑贵妃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于是郑贵妃将此书重刊,表面上是感激天子赐书之意,实际自作主张将名字列入其中,同时透过此书在官员们寻求强援。其实当初郑贵妃拉拢林延潮时,就用过这样的手段了。
吕坤是名臣,最重要是与清议领袖沈鲤交好。郑贵妃借吕坤之名的,一个是因为吕坤官声很好,二来暗示清流大臣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但是此事被张位抓住了。
清流官员的立场,是既支持皇长子为储君,同时也批评皇帝与执政的内阁。张位入阁后,与吕坤这些清流官员即成死敌,但是他也拥护册立皇长子。
所以当初他授意戴士衡弹劾吕坤,一个是搞倒搞臭这些清流官员,给他们按上一个两头下注的恶名。其二也是利用此事,斩断了郑贵妃在官员中寻求支持的打算,制造一等不利于她的舆论。
之后吕坤罢官算是如愿以偿。
现在又作妖书案(历史上妖书案时,张位已经罢官),罗织了魏允贞,张养蒙等政敌作为郑贵妃的同党。
这件事不用张位和林延潮明说,林延潮都可以猜到他是幕后主谋,当然天子,田义,郑贵妃他们也都不蠢。不过张位在自己锁院的时候发动此事,也算给林延潮洗脱嫌疑。
场上众人都有利益牵涉其中,唯有林延潮可以说真正置身事外,尽管田义方才还想拉林延潮一起对张位落井下石。
林延潮想了一遍所有人的立场后言道:“启禀陛下,妖书之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其实要查也不难了。”
“比如书中乃云,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此贤妃敬贤之礼。既然贵妃娘娘赠吕坤钱财为十目所视,那么十目所视,非一人所视,宫中必有人看见,从宫中查一查即知道是不是子虚乌有之言!”
郑贵妃听了点了点头。
她根本没有送吕坤东西,闺范图说就是她一人重刊的。
“还有书中所云,张养蒙、刘道亨、魏允贞等九人共谋大事,这九人乡贯不同,科第不一,甚至为官也不在一处,如何能结党,又如何能相互为盟约?查问一番也有真相。”
“另外妖书中最大的破绽在于,闺范图说由皇贵妃刊于万历二十三年,而宫中遭遇大火是万历二十四年,书中称中宫减膳时,吕坤进书给皇贵妃,只此一事即可知全书皆一派胡言。”
众人听林延潮说来都是点点头,同时也都舒了一口气。
天子微微笑了笑向郑贵妃问道:“皇贵妃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