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得了这两个字,赵铁锤高高悬起的心才稳稳落回肚里。深呼吸。这一刻,他只觉天蓝云苍,眉舒意展。
老铁匠今年68岁,在这个年代已是少有的高寿。他的老伙计,工部侍郎老黑,年初去世了,虽然风光大葬,极尽哀荣,可改变不了天年告终的现实,再富再强再尊再荣,人死灯灭云烟散尽,终究化作一培黄土。他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已经越来越差,那张刀削斧刻深凹皱纹的脸,枯枝焦木般粗糙暗黄的皮肤,还有数量越来越多,几乎盖满脸庞的老年斑,以及头顶稀稀落落完全变白的头发,都让他产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心理。
一种,是常人都有的,对肉体日渐衰老,死亡不可阻挡步步逼近的深切恐惧。
另一种,是身负重任,为国家、为君王完成一件足以逆天撼地的神兵利器的巨大满足。
随着试验的一次次失败,试制品的威力也在一步步提升,他越来越相信,殿下口中形容的那种惊天动地,足以横扫一切的划时代兵器,它确实有可能诞生!就诞生在自己手中!
作为一名铁匠,最大的荣耀是什么?
不是高高在上官至极品的工部尚书,不是徒孙满堂桃李遍地的一代宗师,而是一件震古烁今足以流传千古的绝世神兵!
不!我还不能死!我要把它造出来!
这个执着的念头,支撑着老人,像伏枥老骥般壮志千里。
“就用这个型号。四天时间,能配多少配多少,我要带走。”刘枫努力抬起手,握住老人满是老茧的手掌,“赵老,这么多年,辛苦了。这次若能守住即墨,打赢这一仗,你就是武破虏之后,楚国第二大的功臣!——回来给你封爵!”
“不!殿下!”老铁匠双膝跪地,噙着满眼的泪说道:“小老儿一介贱役鄙夫,您拔我于布衣,高居于庙堂,这恩情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哪儿还敢奢望封爵?——这差事,老臣还没有干完呢,火药有了,可您要的炮管、枪管,还远达不到要求。——您放心,臣定当十二分经心,早日为殿下、为楚国造出这件神兵利器。”
“不着急,慢慢来……”刘枫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越过群山,刀子般刺向北方苍茫的天际,“将来,我会用你的名字命名第一门火炮,神火飞锤!——保重身子,我要你亲手点燃它,轰开长安的城门!”
※※※※※※※
四天时间转瞬即过,再过一夜,刘枫将率领两万铁甲步兵驰援青州,将这场举国大战推向一个新的阶段。
身体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几天前他还要依靠轮椅,昨天,他已能站起来,在没有人搀扶地情况下轻轻挪步。
也仅限于挪步,即便虚弱的身体正在慢慢康复,可胸口的贯通伤却不是区区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能痊愈的。
刘枫很清楚,这一战,他只是一面旗帜,一个坚守到底不退不降的象征,不可能亲自上阵。
楚王的女人们也很清楚这一点。可即便如此,也无法让她们减少哪怕一分担忧。
40万大军,如泰山压顶般摆在面前。即墨防线危如累卵,楚王亲临,不只是鼓舞友军,也会引发狄军更加疯狂的进攻。
这一夜,没有人舍得离开他的寝殿。可是,该走的,终究是要走的。
第一个走的,是周雨婷。
这个坚强的女人一丝不苟地恭敬行礼,带着微笑头也不回地健步出殿,留给刘枫一道俏丽而坚挺的背影。
接着是即将随驾的红鸾。临走前,她跪在林子馨的面起誓,在出征的日子里,她会守在殿下身边半步不离,除非是死。
然后是挂满泪珠眼睛通红的紫菀,她没有过多的理由停留太久。走时,顺便抱走了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放,直到在他怀里睡着的小思月。
最后,是姜霓裳。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太多的眷恋,只是临走时望了刘枫一眼。刘枫心头一跳,他觉得这眼神好像很复杂,似乎有什么矛盾的东西藏在里面。走过身边时,姜霓裳悄悄地道了声“保重”。刘枫下意识地点了头,由她去了。
这一夜,刘枫做了个梦。梦见了从前在卧龙岗的一些往事,有些是记得的,有些则已变得模糊,似曾相识,却又真假难辨。
其中,就包括五年前在岁旦宴上严词喝退姜霓裳的情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年那个妄图攀高枝求富贵的浅薄女子,终究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可事实证明,这一切,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富贵、尊荣、奢华、安逸……她似乎一样也不要,她要的,仅仅只是自己。
似乎,是自己错了。
刘枫心里有些奇怪,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可又隔着一层纱似的看不真切。人就这样,越想不明白,偏偏又忍不住去想,纠结在心,再难入睡。
耳边是林子馨轻轻的鼾息,偶尔皱起秀长如新月的细眉,长长的睫毛像雨中的柳枝一丝丝地颤。怜惜顿起,不由搂过臂膀,轻拍慢抚,像哄孩子似的,让她睡得更安稳更香甜。望着熟悉的美丽脸庞,历历往事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薄雾,一片白云,柔柔绵绵,甜甜暖暖。
今晚的思绪,格外凌乱。
想着想着,睡意渐起。朦胧间,刘枫猛然一个闪念,惊悟了“不妥”之处——眼神,姜霓裳临走时的眼神,和当年惶惶而退时一模一样!那是一种满是不甘却又无奈的近乎绝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