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几个臣子彼此对视,沉痛摇头。他们都记得,就在今日上午,四皇子乾钧就跪在这张床前安慰父亲,“昨日儿臣来,父皇气色不佳,嘴上不敢说出来,心里更是怕得连想都不敢想。今儿看,您的精神头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可见这是一时之灾,日就过去了!”
“昨晚儿臣做了个梦,您带着大哥、我、还有五弟,我们父子几个在山坡上跑马,平川沃野,天蓝云苍,那可真叫畅快!忽然,天上飞过一只白雕儿,漂亮着呐!您马鞭一指,叫大哥和我赛射,我迷迷糊糊拉弦出箭,哎,您猜怎么着,我和大哥啊,双箭齐至,全中了!”
“儿臣日日盼着呢,等到今年秋天,父皇您大安了,大哥也回来了,再叫上母后,咱一大家子去木兰围猎!不定真能遇见白雕儿,也不知儿臣射不射得中呢!”
乾钧那一句句触动心弦至诚至孝的话语,还有他说话时那种强忍悲忧故作欢颜的神情,叫人看了心里热乎,石头人也要为这血脉亲情感动落泪。向为严父的海天也不禁在私下里笑呵呵赞道:“老四长大了,知道疼爹了。”
可如今呢,才不到两个时辰,床前孝子摇身一变,竟成了毒害父亲的野心狼子,这任谁想得到呢?
再看病榻上的那位慈父,没有太多悲伤失望,甚至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只是不动声色地三言两语一道旨意,龙生凤养的皇子已身在不测之祸中。如无意外的话,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天潢贵胄,他的余生将在高墙内度过,望着井口大的四方天,在孤独、惊恐、悔恨的折磨下,在日复一日地煎熬中,苦苦等待数年后的一杯毒酒解脱。
皇权无亲,天家无情,竟是如此令人惊心!
足有盏茶的功夫,海天才抬起颤抖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隔了好久,才吃力地、白昼臆语般地开口:“太子……必须救回太子!”
群臣一听,满心酸楚。海兰坤攒眉咬牙,拳头捏得格格响。黎昕照垂首不语,喟然长叹,察尔罕凄然点头,几乎落下泪来。
三十年前,统一草原的时候,二皇子被敌人掳去,要挟于阵前,海天出阵大叫“焉能以举族兴亡换吾儿?”弯弓一箭亲手射死了儿子,随即弃弓于地,仰天痛哭,高呼“吾儿之血岂可白流!?”,众将士闻言杀心萌动,同仇敌忾,一战破敌,尽屠其族。何等气概?
如今,又一个儿子落入敌手,却是个成年的皇太子。虽然情况相同,此时的海天却已不能再像上一回那样,冷面狠心大义灭亲了。——皇帝已经不年轻了,剩下的两个皇子,老五先天残疾,生下来就双目无光难以视物。老四又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最令人痛惜的是,国丈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身怀六甲的皇后察丝娜哭倒在地,不足七月竟而破水小产,结果龙子不保,海天怒发欲狂,却又无可奈何。
太子,必须回来!
可是……这很难。他们只知太子身陷敌手,却不知究竟落在哪个敌人手里,鄂尔兰?赵濂,还是屠天煜?谁也不知道。朝廷甚至无法确定太子是否健在。就算不顾朝廷颜面主动提出赎人,却连个交赎金的方向都没有。
堂堂大狄,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似乎看出了他们的难处,海天苦涩地笑了笑:“屠天煜!——太子定在他手里,性命是无碍的,想要回来,却有些难。”
你怎么知道?——人人都想问,可没人敢问。
海天也无法告诉他们,因为他了解屠天煜,这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背叛自己,那是故主遗命,非其本心,且这二十年间,自己对他圣眷优渥恩遇有加,他受之有愧,除非他愿意在战场上放水,否则的话,太子的安全,将是他回报自己的最佳方式。
更何况……他是真心归顺大华么?赵濂小儿,朕吃了大亏,你也别想全身而退!逐寇军的仇敌,我排第一,你就是第二!三妹面前,你还嫩着呢!就算她已不在人世,凭你,只怕也要任她摆布!
正在这时,内侍总管普颜急步奔来,一探头见皇帝醒着,忙跪地膝行至床前,“陛下!太子有消息了!——楚国照会察合津和大华国,调停天下争端,言辞颇为严厉,并言明要将太子殿下移交楚国——否则……否则……就向两国开战!”
几位当朝重臣闻言第一个念头——楚国要找借口趁火打劫,挑这两个软柿子捏!好啊,大狄暂时安全了!可紧接着反应过来——楚国要强夺太子乾昊!
“什么!?”海兰坤跳了起来,“楚逆也掺和进来抢太子?搞什么鬼?”
左右相国忧心忡忡:“不好,太子要是落在他手里……性命堪忧啊!”
海天听了却长长地松了口气,释然笑道:“好啊……太子有救了。”他没理臣子们疑惑的目光,心里只想:“大哥,三妹,你们的儿子,好气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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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刘枫绝不可能摆出如此强势的姿态,同时向两股势力威胁开战。可今时不同往日,或许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放眼天下,如今又有谁是楚国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