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曾经想象过――他会如何与玛利做告别。
他在敦刻尔克受到刺杀,重伤的同时身怀诅咒,即便进入里世界也未必能活命的时候,他就想象过,自己若真的无法逃过既定的劫数会怎样。
当然,法兰西依然会有国王,他的弟弟菲利普,那时候的安茹公爵,也是一个聪明而又果断的孩子。在路易的坚持下,他没有如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王权之下的畸形怪物,只要给他时间和机会,他完全可以成为如路易这般或是更好的国王――路易将会被秘密送回巴黎,与他们的父亲与祖父那样,在一场盛大的葬礼后,长眠于圣丹尼大教堂。
对此他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后来他摆脱了死亡与诅咒的威胁,回到了他的国家,他的世界,他令法兰西如同火中的金冠那样,在遭受了残酷的灼烧之后,反而显露出原先的辉煌灿烂。与此同时,他也设想过,万一他有了意外,这艘庞大的舰船应该交给谁来掌舵――这样的忧虑直到奥尔良公爵显露出军事与政治上的天赋才渐渐散去。
等到王太子小路易成人,虽然不如他的父亲和叔叔,却也足够沉稳自信,也许经过路易十四后,如他这样宽仁的国王对法兰西乃至整个欧罗巴来说反而是件好事,现在路易与特蕾莎王后有了第二个王子,奥尔良公爵也有了继承人,王国的将来更是无需太过担忧――于是对人人都要迎来的结局,路易倒很少想起了。
非常偶尔地,国王会想象一番,等到他躺在床上,额头上涂着圣油,在教士与家人的祈祷中安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来临时,他会命人将玛利.曼奇尼从巴士底狱的房间里释放出来,和她道个别,说声抱歉后就让科隆纳公爵带她回那不勒斯――她虽然不能成为法国的王太后,却可以成为那不勒斯王国的王太后,她也许会回到加约拉,在怀念与孩子的簇拥下度过安宁的后半生。
路易从来没有想过,玛利.曼奇尼会在他之前死去,巫师的寿命与青春远比凡人来得长。至于他对玛利的惩罚――哪怕玛利.曼奇尼是被他囚禁在巴士底狱的囚徒,但他没有隔绝过她与外界的往来,允许她与别人通信,接受别人的拜访,他没有严厉地将玛利视作一个罪人――说起来,玛利并没有什么罪过――或者说,她的罪行只是一个想法。
只是有时候,一个想法就已经罪不可赦。
但更多的,如路易希望的,也如她希望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巴士底狱,依然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着足够的爱。
在玛利意识到她对路易的爱已经变成了对路易的威胁时,她就要把它扼杀在襁褓里,就算是她自己,她也绝对不允许路易有这么一个敌人。
这几乎可以说是路易与玛利之间的一种默契,从爱情之中酝酿,在时间与不断变化的身份与职责中发酵的,近似祭司与祭品之间古怪而又深厚的情感,玛利是奉献者,路易是接受者,他们自以为已经看到了之后几十年里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相互毗邻,却又永不相见,永不相见的同时,却又彼此依恋,思念……也许就如路易所希冀的那样,在他们相见的最后一刻,他们会对视,因为对方的突然苍老而发笑,之后就是永远的平静,一个在六尺之下,一个在阳光与浪涛之间。
在开头与末尾间的几十年里,她就在巴士底城堡的房间里,即便他身在凡尔赛,每日拂晓,或是黄昏,也能感觉到她从遥远的高塔之上投来的视线。每当鸽子或是渡鸦掠过国王的发梢,他就会想,这是玛利的使者。
就和所有庸俗的凡人一样,路易十四也以为一切总是不会改变,永远不会改变,至少不会那么快,那么突然。
――她本应长命百岁。
在路易醒来的时候,他的面颊上依然留着滚热的鲜血泼溅在他身上的感觉――就像是烧融的铅水倾倒在了他的脸上,那种尖锐的痛楚几乎让他大叫,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怀抱着一线希望……他肯定会哭喊起来――他裹着毯子,坚持不离开椅子,不然他肯定会立刻昏迷过去,他一个劲儿地颤抖,嘴唇发黑,皮肤没有一点血色,但没能听到玛利安然无恙……至少性命无虞的消息前他是绝对不会放松哪怕一星半点。
――她会化险为夷。
普及了“巫师”之后,情报流通的速度确实要比原先快多了,但无论怎么快,巫师们所仰仗的还是渡鸦与鸽子,就算利用水晶球与它们的眼睛,速度最快的渡鸦依然需要三小时才能飞回巴黎――巴拉斯的鸽子带来的信中说玛利.曼奇尼突然陷入昏迷也是四个小时之前的事情。
从水晶球里,维萨里可以看到从渡鸦身下飞快掠过的波涛。而后是沙地,树梢与田野。
他看了一眼国王,心情沉重。
路易已经没有余力去观察御医或是别人的眼神,他靠在奥尔良公爵身上,王弟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要赋予他勇气。
――她会受一些苦,但会好的。
“快到了。”维萨里说,他看到水晶球里的景物先是变得轮廓清晰,而后色彩艳丽,才意识到白昼已经降临,大部分的鸟类在夜晚都看不清东西,巫师的渡鸦喂过特殊的养料和受过训练,但在晚上的时候还是飞得不怎么快,现在天色大光,渡鸦的速度明显地提升了……他们已经能够看到了远处凡尔赛的金色亭子折射出来的灿烂霞光。
――一切都会过去的,在几十年后,这一晚就只是一个噩梦。
渡鸦正在降落,一只手不那么情愿地伸了出来,水晶球里露出了巴拉斯愁闷的脸,国王的心和身体猛地向下沉去,奥尔良公爵与王太子小路易一起紧紧地拥抱着他,路易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渡鸦传来的画面――巴拉斯的神情仿佛已经能够给出结局,但人总是这样,抱着可笑的妄想――巴拉斯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门扉,他推开门,他绕过桌子,他掀起帷幔,他在垂挂着床帏的四柱床前停下,一个装作仆从的侍女啜泣着,慢慢地拉开了厚重的床帏。
这张床帏还是新的,宝石蓝色,上面玛利亲自绣了金色的太阳王纹章,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镶嵌在太阳花环里的每张人脸都笑得很傻,路易看过,虽然他从不曾如玛利期望的那样从巴士底广场经过,但他确实看到过――那一张张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笑脸让他感觉熟悉,尤其是面对镜子时――然后我们会忘记今天,他想道,就像每个得以从不幸中痊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