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生(2 / 2)

上了大学,陈英才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才明白落后的县城与发达的上海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陈英有时觉得丑小鸭与白天鹅、非洲难民和美丽国富豪的差距也不过如此。

陈英从一开始就是打算留沪的,她在周围天之骄子的轻视眼神中蹒跚着融入上海的环境,不仅仅是学习方面,像她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和英语口语别人几乎听不懂,更要学会和那些城市人相处,他们可以大手大脚一顿饭吃去几千块钱看不起陈英每月六百块钱的生活费,却也可以为了早餐找零的一角两角钱和陈英斤斤计较。陈英骨子里也是死要面子的,她咬着牙忍受着奚落悄然地改变自己,她开始注重自己的外表,整天待在图书馆充电,努力做jian职赚钱。她承认自己虚荣,所以受不了别人鄙视她的外貌轻视她的成绩瞧不上她节俭度日的抠门样。

就在陈英为成为上海未来的精英而奋斗时,命运再一次和她开了玩笑——参加单位旅游活动的父亲发生交通意外,是他们单位唯一不幸死亡的人。陈英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这时她才深刻地意识到不管父亲对她怎么样,父亲都是她最强有力的依靠。

父亲去世,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陈英回到家中的时候,耳朵里充斥的都是老陈家的那些亲戚们满嘴的“钱钱钱”,没有一句安慰,没有一个善意的建议,都是怎样从旅行社和肇事者那里得到更多的赔偿,怎样从父亲单位那里利益最大化,怎样更好地分配陈英家里的钱财事务。

陈英没有出声,她冷漠地看着这些平日里亲热的嘴脸,默默地伺候并不亲近现在陷入崩溃的母亲,她知道哥哥和她的遭遇不会两样。

第二天母子三人和各位姑姑叔叔们启程去了父亲的出事地点,这是母亲的坚持。事实上他们只是匆匆见了父亲的遗容一面,三姑父和小叔就签订了赔偿协议,拿了现金了结,母子三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踏上了归途。

陈英还是沉默,她强迫自己睡在母亲的身边,防止她时刻爆发的癫痫,把姑姑叔叔他们的“苦口婆心”当做耳边风,把他们的一切行径看做是跳梁小丑的最后蹦跶。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曾经那么温暖的亲人怎么一瞬间换了个人?大姑三姑甚至还能笑着说陈英不像他们陈家的人开朗,只因为她们讲笑话时陈英冷着一张脸。

父亲丧事结束后,陈英把坟前哭的仿佛世界末日的几个姑姑叔叔们制止住,连同奶奶叫进母亲的卧室。拒绝他们的两条建议:“家里的钱存入兄妹俩的名下,密码由小叔和三姑父共同保存”或者“干脆就由小叔和三姑父收管,负责供养陈英大学四年毕业,剩下的钱留给小宝结婚用”。在母亲还活着自己和哥哥都成年的情况下,他们凭什么理所应当的提出这样无礼的要求?

当着母亲的面,陈英舍去了父亲的丧葬费和奶奶的赡养费(非常可耻的是,爷爷去世后奶奶父亲见弟弟们也不宽裕才一直独自赡养老人,而现在八个儿女为了多要些赔偿金,竟然伪造了一份文书,证明父亲有独立赡养老人的义务,否认自己也要尽赡养义务,否则按赔偿法规这份赡养费应该除以九。那份文书拿出来的时候,父亲单位里负责处理事件的叔叔都脸红了),要求尽快把剩下的钱打入母亲的银行账号。另外,按父亲的笔记本里记下的一部分欠账,八家赶紧把欠款还清。

姑姑们还好,之前就因为自己“好心建议”被拒绝而讪讪的几个叔叔们立刻就变脸了,除了陈英能找到真凭实据的欠款,否则一概是不予承认。还质问陈英“你妈都不知道的帐你怎么就随便瞎说?”全无平日里对“大嫂”的尊敬模样。

陈英气极,却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父母两人一向是各自管钱,只在家里有大支出时才在一起凑凑,父亲又何曾想到自己的同胞兄妹会这般不是东西。母亲得了癫痫后,记忆出现断层,神志不清时连钞票也撕,也因此才会从银行柜台退下来,办理了病退手续。而且母亲再大度也对父亲一直大方接济兄妹们有意见,所以父亲不大和母亲说这些,母亲不清楚是很正常的。至于陈英为什么会知道,也是她考上大学后父亲渐渐对她认同,两人能平和对话,再加上平日里许多话都没办法和别人讲,才会在父女二人散步的时候交流一二。

看着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陈英只能输下一筹,她当场清理了被承认的账务。随后要求奶奶尽快从她家的另一套房子里搬出去,那套房子是陈英家以前居住的,虽然房子小但是地理位置极好,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陈英上高三的时候,父亲为她上学方便才搬进现在这套房子,离县中步行只有五分钟,本来是打算陈英毕业后还回原来房子住的,所以父亲没有把老房子出租,而是让爱热闹的奶奶独自先住一阵子,省的她住这边嫌清静。而且父亲很注重家族男孩子的教育,把三叔四叔家的两个儿子都放那边,他们两家家长做生意不能专心带孩子,让奶奶负责一日三餐。但一年后陈英家想搬回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成了老陈家的大本营了,原本虽简陋但还干净的房子乱糟糟的像垃圾场,各家的孩子都凑在那里,做生意的几家大人也常去蹭饭什么的。父母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就住这边了,那边的房子出租租金也近万呢,陈英也是赞同这样决定的。孝顺的父亲觉得不好开口让奶奶搬走,母亲提了几次奶奶就不接这个话茬,只说这里认识了谁谁谁附近哪里有新开的戏班什么的,这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陈英看着众人各异的脸色有着莫名的快感,她这多日来的忍受似乎得到了发泄。奶奶再大字不识,也应该知道父亲走后孤儿寡母的处境吧,结果不但不帮忙还一直和几个姑姑劝陈英兄妹两人要小心母亲把家里钱财霸占了。在父亲尸骨未寒的情况下提这样的话题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奶奶当时就哭了说什么白养活陈英这么多年什么的。陈英只当没有听见,也听说许多像自己家这样情况的,可只听说老人把赔偿金都留给儿媳和孙子孙女的,没听说有人像她那样爽快地要了那六万多赡养费的,似乎要和陈英家断绝关系似的。要知道赔偿总共不过二十几万,县里工薪阶层平均工资也不到一千五,你一七十几岁的老人有着八个儿女难道用得着这么多钱吗?哪怕你意思意思地拒绝一下,母子三人都会承情感激的,可惜……

陈英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家里的琐事打理清楚,又把母亲送去外婆家(从出事到现在老陈家包括奶奶没一个人提到过多病的母亲的安置问题,似乎就没这个人,和以前大嫂长大嫂短的截然两样),这才和哥哥各自离开。

临走的时候陈英突然记起向小叔要父亲意外事故的一些证明以及赔偿协议等材料的原件,办理房产过户、保险理赔什么的都需要。小叔的闪烁其辞让陈英的心一冷,她明白这事还不算结。果然,几个月后,父亲单位一个通家之好的阿姨拿着赔偿协议的复印件给了陈英,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的数额明显与小叔他们报出的不同,更可笑的是就连奶奶的赡养费也是莫名地由三万不到变成了六万多。

陈英的心真正的寒了。她由爷爷奶奶抚养,小时候是吃各家饭长大的,而小叔当兵前几乎算是母亲带大的,可没想到这些长辈竟然做出这样肮脏龌龊的事情来。陈英也没有二话,趁着五一放假回家把材料往小叔面前一摆,就像看小丑似的听着小叔竭力找出的蹩脚理由。其实,哪怕他说一句“这是怕万一你妈带走财产才特意留下的一些后路”,即使明知是假话陈英也会选择欺骗自己的。

自那以后,陈英就不当自己还是老陈家的人,哥哥更是对他们一大家恨之入骨。偶尔推辞不过的聚会,陈英也就成了众人各种各样指责的靶子再不是以前一直引以为傲的家族唯一一个大学生了。看他们做作的样子,陈英就想起一个词——老羞成怒,所以才会寻找平衡似的,明地里不停地在陈英娘三面前炫耀现在过得多么好,赚了多少钱升了多大的官,背地里在他人面前恶意中伤母亲私下找男人回家哥哥多么不争气陈英多么不孝顺。

陈英只觉得作呕,你们站在什么样的立场评论我们一家的生活?难道众所周知身体不好的母亲不可以有男性的朋友去探望吗?父母的人缘一向不错,不是谁都像你们这样狼心狗肺的不管不顾。退一万步讲死心眼的母亲乐意再找一个男人陪她过日子,任何人包括自己和哥哥都没那个权力说三道四,何况母亲也没有那个心思。哥哥在父亲去世后也懂事许多,他本来心眼就不坏,只是父母畸形的教育让他的性格养成有些问题,好逸恶劳,花钱没有分寸,脾气像父母一样又倔又爆。但他晓得照顾母亲疼爱妹妹了,最起码没有变成街上的混混,没有犯法,在父亲工作单位照顾下有份司机的工作,做得还算不错。至于陈英,难不成把家里的钱不明不白交给你们才算是孝顺吗?真正是可笑至极。

和母亲的关系正是在这样内外交困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大大缓和下来。陈英从没有这样的感激母亲的存在,让她知道自己还是有一个家的,还是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安然停泊的。以前对母亲的不满统统烟消云散,她开始习惯和母亲睡在一张床,能够静下心听母亲家长里短,也可以傍着母亲的胳膊买菜逛街。

已经成年的陈英不会去幻想童话里那般温暖慈祥的妈妈,她越来越接近母亲,就越来越了解这个可怜的女人。母亲有着传统女人的优点,也有着女人固有的缺点。她信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有不满也会支持丈夫的决定;她看重自己的儿子,当地的风俗就是如此,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儿子养老送终是件不幸的悲剧,夫家也会有看法;她热爱自己的家庭,想要有一个美满的环境,所以大度地接受丈夫的家族,虽然这样的结果是她在各种压力之下神经出现问题;也许她还试着改善与女儿的关系,虽然她总是记错陈英喜欢吃的东西喜欢的颜色等等;她会挑食,从不做自己不吃的菜肴;她会嫉妒丈夫的外遇;她会不能接受不明事理的婆婆;她会因为琐事发脾气;她会讨厌每一个老陈家的人;她会小心眼的记住别人一句无意中的话;她会敏感地琢磨儿媳的每个眼神每句话的语气;她会几百遍的重复年轻时受到的委屈;她会在每次和儿女置气时流眼泪;她会对花出去的每一分钱心疼半天;她会对不喜欢的人幸灾乐祸……

陈英第一次了解自己的母亲,她像哄孩子一样小心地和母亲相处,在每次发生争议时学着妥协。她不得不这么做,即使她自己的性子也不是那么的温婉,即使她讨厌母亲经常试探她是否会对哥哥不好的举动(父亲出事后,家里的钱财存在母亲名下,陈英知道密码什么的,但哥哥被排除在外,母亲总是担心她走之后陈英可能会贪心),但她害怕某一天母亲也像父亲那样离去,那她就真的是孑然一身,在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安心的归处。

后来吗?后来哥哥娶了还配得上他的媳妇,母亲每每被哥哥气的不行转过头又不许陈英和儿子斗气。陈英也厌恶待在家中被琐事缠身,总是既要照顾母亲又要体贴嫂子还要忍受哥哥的不作为,她隐瞒了恶化的病情在离家不远的市里窝居,最后在一次失明时莫名身故,重生回到自己出生的时候。

陈英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竟不敢面对感情复杂的年轻父母,是爱是怨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吧?从今天起要努力过自己的生活啊,陈英!<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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