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琉恣沉默了一下，笑起来：“好啊，那就去证明啊。”</p>
楚如瑶：“我会的。”</p>
她深深看了千琉恣一眼，俯身拱手鞠一礼，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开。</p>
千琉恣看着她的背影，伸出手，清风拂过她掌心，她微微蜷手，仿佛能抓住虚无的空气。</p>
有时候，有那么一些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孤坐在这群山之巅，在寂寥的晚风中，凝望着自己伶仃的影子，其实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一个人能初心不改，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是不是就可以…可以有另一种结局。</p>
“等等。”</p>
楚如瑶一顿，奇怪地转过头，就见千琉恣忽然挑起笑眉：“我突然变了注意…既然是最后一次了，便再送你一程吧。”</p>
楚如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千琉恣就扔下花锄，面前世外桃源般的幻境如画卷被撕裂，扭曲的空间中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已经出现在一座恢弘的广场之上。</p>
“楚师姐！”</p>
“是楚师姐！师姐这里——”</p>
“咦，师姐旁边那个女子是谁？”</p>
浴火凤凰壮丽的虚影倒映在她眼睛里，她听见熟悉的惊呼声，低下头，看见各宗弟子就站在下面，正激动地向她挥手。</p>
楚如瑶终于露出笑来，她转头正想和千琉恣道别，却看见她一眨不眨凝着一个方向，眼中渐渐浮现出不敢置信的光彩。</p>
“那是谁？”</p>
她喃喃：“那是谁？！”</p>
楚如瑶愕然：“什么？”</p>
她面前流光一闪，千琉恣已经毫不犹豫朝着一个方向冲去。</p>
“你是谁？”</p>
林然正望着半空的楚如瑶笑，突然听见轻轻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声音。</p>
她不解地看去，一身薄粉素衣、有着绝色容颜的女子站在人群的尽头，怔怔看着自己。</p>
…是在问她？</p>
她眨了一下眼，有一点不太明白，但还是老实地回答：“林然。”</p>
“林然…”</p>
千琉恣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林然，像是着了魔似的，赤着脚，一步一步向林然走来。</p>
“这位姑娘你——”</p>
这场景着实有些怪异，众人面面相觑，晏凌眉头微皱，想挡在林然面前，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不能前进半步。</p>
所有人都被拦住，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路，从千琉恣到林然之间，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只有她们。</p>
晏凌眼底划过惊色，下意识去拔龙渊，林然却偏过头，遥遥对他摇了摇头。</p>
千琉恣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眼睛只有一个林然，她就这么一步步走到林然面前，咫尺的距离，目光仔细地逡视她脸上每一寸，却放得很轻，连呼吸都屏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p>
她冷不丁说：“你不是林然，你是清音。”</p>
所有人都一呆，林然也是一怔，摇摇头：“我不是。”</p>
她不认识一个叫清音的姑娘，更不可能是另一个人。</p>
“不，你是！”</p>
千琉恣有些执拗地说，盯着她的目光灼灼明亮：“你是清音。”</p>
“前辈。”</p>
楚如瑶追过来，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这位大尊亦正亦邪的作风，微微侧身半护着林然：“她是我的师妹，万仞剑阁林然，不是您说的清音。”</p>
千琉恣没有理她，而是偏过头，仍定定看着林然，像个孩子般的执拗：“你是清音，你是清音对吗？”</p>
有风拂过，却拂不起千琉恣的衣摆，却像是从她身上吹走一些虚无的碎片，她的身影如同镜花水月轻轻摇曳，连衣裙的花纹都像是更浅淡了。</p>
林然看着她，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渐渐浮现出不忍。</p>
所有人都看见，林然对着那来势汹汹又倨傲妖异的女子，轻轻地、像是有点无奈地笑，点点头：“好。”</p>
她没说“对”，她说“好”。</p>
——如果你想再见到她，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心愿，那么她愿意，陪你圆一场梦。</p>
楚如瑶诧异地扭头看她：“林师妹…”</p>
千琉恣突然笑了。</p>
她猛地扑过去，紧紧抱住林然。</p>
林然感觉自己被拥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馥郁的花香糅杂着灼烈的血气，像烈酒入喉，刮着比刀子更惨烈缠绵的痛与甘之如饴。</p>
“我知道你不是她。”</p>
千琉恣流着眼泪，却在笑：“我的清音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p>
“我只是太想她了，我只是很高兴，很高兴…”</p>
千琉恣哽咽：“…还能看见，像她一样的人。”</p>
别人一头雾水，但是千琉恣知道，她会懂。</p>
林然沉默着，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臂。</p>
千琉恣眼泪流得更多，咬着唇哽咽，却笑得更开怀。</p>
果然啊，是她所熟悉的。</p>
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善良，这样仿佛能融化一切爱恨仇怨的悲悯与宽容……</p>
“喂喂喂——”</p>
队伍前面的侯曼娥听见动静，往后一看，就看一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抱着林然，顿时炸毛了：“你谁啊就随便抱人——耍流氓嘛，快放手放手！”</p>
千琉恣抬起头，泛红的眼睛看着瞪着眼一脸不爽冲过来的侯曼娥，又掠过旁边始终微皱着眉的楚如瑶，最后看向目露不忍的林然，忽然笑了：“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p>
她该想到的，在看到那个冰灵根的孩子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p>
这已经不是她的时代了，这是一个新的属于这些年轻人的时代，将诞生新的故事、开启新的传奇了。</p>
但她却好高兴、那么那么地高兴</p>
——原来，还有人可以再遇到这样的人；原来，还可以有人可以有从头开始的机会。</p>
“真好。”</p>
她笑着自顾自地点头，忽的猛一拂袖。</p>
滚滚妖焱在身后猛地冲天而起，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一重重往上铺成烈火赤焰的通天之阶，火焰燃烧的那头，就是骤然展翅戾鸣的凤凰。</p>
楚如瑶突然手心一烫，那只金色凤翎径自朝着通天阶飞去。</p>
楚如瑶回头，震惊看着她们。</p>
“去吧。”</p>
千琉恣笑着，在大块大块颤栗坍塌的大殿中，遥遥指着那在烈焰中长鸣的凤凰：“去追你的凤凰。”去追你的机缘，去追你未来无限的可能，去追你还有机会可以拼尽全力抓住的爱与希望！</p>
楚如瑶看着她似癫狂似清明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脑子狠狠一震，下一瞬，所有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们统统抛上半空、争相恐后向那金色凤翎和通天之阶推去——</p>
“我天我怎么突然飞了？”</p>
“要撞上了要撞上了！我的妈快停下别——砰！”</p>
“那凤翎往这边飞了！谁能捞一把？”</p>
“谁的鞋飞了——日！砸我脸了！！”</p>
还有侯曼娥撕心裂肺的一句：“你别抱我家林然，你放手不给你抱——”</p>
“……”</p>
所有人都冲向凤凰，怒骂，吐槽，哀嚎，交织着七情六欲，却热闹又鲜活。</p>
“他们都听不见了。”</p>
千琉恣笑着对林然说：“我只想说给你一个人听。”</p>
林然看着她渐渐虚无的身形，轻声：“好。”</p>
“她叫清音，是净湖转世的一朵佛莲。”</p>
千琉恣眼神陷入追忆，轻声地娓娓道来：“她不像你这么强大，她很柔软，倔强又执拗，善良得近乎天真，被人欺负了、被人捅了一剑，都不会生气，还愿意去救人家，像个小傻子，我有时候可烦她，又忍不住恨她，为什么要这么傻？如果不是那么傻，如果她可以顾惜一些自己，她是不是就可以活得好好的…”</p>
她的袍角一寸寸化为流光，然后是赤着的足，细瘦的脚踝，素粉的裙角…</p>
林然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我在听。”</p>
“她本平平安安转世一生，洗去七情六欲，就可以重归净莲之体，得道升仙的；可是她放弃了，她炼化了自己的精魄，拉我不堕魔，她再也得不了道了，她再也回不去了…”</p>
千琉恣像是看不见自己渐渐消失的身体，像和久别的老友说话，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她想我做个好人，我就去努力做个好人，替着她那份，我继任云天宫，我斩妖除魔，我广收门徒传道受业，我平定四海让天下河清海晏…我成元婴，我入化神，我修得至高境界，可是我合不了道，我有心魔，她就是我的魔。”</p>
“我斩不了她。”</p>
她笑着：“我不想斩断她，所以我就不想合道了…我想兵解之后，化为尘埃，去找她，我想她永远陪着我，我也永远陪着她，我们就在她最喜欢的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永远地快乐地生活在一起…”</p>
林然轻声：“这里是凤凰出世的地方，这里会是世上最美的地方。”</p>
“是吧。”千琉恣笑，笑容竟有那么一点狡黠的得意，隐约可见当年云天之主的风华妩魅：“我也这么想…”</p>
她顿了顿，突然道：“林然，你要好好的啊。”</p>
你要有很多的朋友，要有重要的人留在身边，要拥有爱的能力可以温柔地去爱很多人，要自由，要不痛苦，要没有遗憾，要比我们都快乐幸福</p>
——你要带着我们憧憬的所有可能，好好地活。</p>
林然看着她，轻轻点头。</p>
“真好，真好。”</p>
千琉恣笑，又亮晶晶地看着她，说了声：“我要彻底消失了，我记不住她了，你替我记得她好不好？”</p>
林然道：“好。”</p>
“你替我记得，云天宫有过一朵佛莲，她叫清音，是世上最可爱最可爱的姑娘…”</p>
她的身影如初升时的尘埃一寸寸飘散，只留下带笑的一句句：“你替我记得，千琉恣答应她的，都努力做到了，我一辈子都很快活的，再也没有不高兴过了，只除了…很想她…”</p>
“你替我记得…”</p>
尾音轻而温柔：“这个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千琉恣，和她的佛莲清音。”</p>
她的身影彻底消散，无数晶莹的碎片落了她满身，又如清风无声地虚无。</p>
林然闭着眼，维持着怀抱的姿势，很久，才慢慢地、慢慢地点了下头：</p>
“好。”</p>
她会，好好地，都替她们记得。</p>
“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