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注意到她看去的目光，立刻收了声；身后跟上熟悉的脚步声，林然重新往外走，偏头压低声音：“你听见了吗？”</p>
“嗯。”元景烁：“有妖作乱？”</p>
林然摇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p>
“广城在燕州南边，距离很远，是妖乱还是人祸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p>
元景烁搭住她肩膀：“别想那么多，我们先去金都再说。”</p>
一路御剑虽然快，却太耗灵力，元景烁干脆买了匹疾风马，套上个马车颠颠跑得贼快。</p>
出了霞城，疾风马伸展双翼御空而行，林然往下望去，望见山川河流纵横交织成泼墨长卷，一座座风格各异的城池如巨兽盘踞，山河间偶或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瑰丽光圈，那是通往凡人界的结界。</p>
这很美、很壮观、很牛逼</p>
然而…林然盘坐在车厢里，抱着钱袋痛心疾首：“五百块中品灵石，五百块啊！都够买下十个刚才那样的酒楼了。”</p>
“筑基巅峰的疾风马，打小驯养的，已经算便宜了。”</p>
元景烁坐在马车前面的横板上，屈着长腿，时不时勒一下缰绳示意马转向，笑她：“比你御剑快，还只用舒舒服服坐在车上，这不划算得很。”</p>
林然无话可说，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把储物戒指和储物袋都摸出来。</p>
储物袋是新买的，储物戒指是在去云天秘境之前，师父江无涯给她的。</p>
元婴剑主送的东西自然是顶顶好的，虽然在天雷里被击毁了大半，拿出来仍然是太招眼的宝贝；没有宗门的庇佑，她和元景烁两个没到金丹的散修怀璧其罪，所以她向来都是收起来——反正他们俩平日里黑吃…劫富济贫，加上卖一些雪山路上偶然采集的灵草兽材，也积了一笔小财，而她和元景烁两个糙汉，都不怎么花钱，林然以为，这些钱怎么也足够造了。</p>
然而自从离开昆云连山、踏入燕州的地界，她渐渐发现，她错了。</p>
林然打开储物袋，看着空荡荡的一片，大惊失色：“钱呢？不是还有两千多块中品灵石吗？”</p>
“很显然。”元景烁仰头倒了一口酒，晃了晃酒壶：“没了。”</p>
林然这才想起来，大前天一百块灵石买了酒，前天二百块灵石买了刀鞘，今天又五百块灵石买马…</p>
林然的手，开始颤抖。</p>
林然：“…这不是真的！”</p>
元景烁摆出抱歉的虚伪嘴脸，沉痛说：“很遗憾，这就是真的。”</p>
林然眼前一黑。</p>
“没事，千金散尽还复来。”</p>
元大横豪递过来酒壶，体贴说：“别气坏了，来，喝口酒冷静一下。”</p>
林然拳头硬了。</p>
“算了。”</p>
元景烁果断把酒壶收回来：“你自己气就气，别再打坏了我的酒壶。”</p>
林然按住自己的人中，深呼吸好几秒，才打开储物戒指。</p>
她的储物戒指被雷劫劈坏了，也就是最近她恢复到筑基后期，才勉强能打开，里面大多珍贵的法宝和草药都灰飞烟灭，剩下的零零碎碎一些也都是残破的，价值大打折扣。</p>
林然挑出两件，打算去了临近的大城拍卖行尽量换个好价钱，翻着翻着，竟意外翻出侯曼娥送她的那支“一线牵”手镯。</p>
说来也巧，那么多宝物都碎了，这支手镯塞在角落里机缘巧合逃过一劫，虽然光芒黯淡了很多，却还完好。</p>
林然摸了摸它上面皲裂的花纹，曾经云天秘境和万仞剑阁的往事都涌上心头</p>
…呜，想家了。</p>
林然吸了吸鼻子，轻轻把镯子戴回去。</p>
她从来没戴过什么配饰，元景烁几乎是立刻察觉到，偏头看她，见是一支银镯，花纹素雅、光芒黯淡，本是不太显眼的。</p>
可不知怎么的，那银镯悬在她伶仃的手腕，贴着雪白柔软的皮肤，细细一支悬着、晃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p>
元景烁回过头，喉结轻微滚动一下，似不经意地问：“怎么突然戴了镯子。”</p>
“才找出来的，之前还以为已经坏掉了。”</p>
林然又摸了摸：“是好朋友送的。”</p>
元景烁没有说话，喝一口酒，又喝一口，半响，却突然问：“男的？”</p>
“不是。”</p>
林然回想起侯曼娥骂骂咧咧翻白眼的样子，忍不住笑：“是个很可爱的姑娘。”</p>
捏着酒壶的修长手指不知不觉放松，元景烁仰头灌一口酒，反手就要往刀上倒。</p>
林然尔康手：“等等等！你又浪费！”</p>
林然觉得自己已经够不会过日子了，原来在无情峰的时候，她和江无涯就是两个巨婴，要不是奚辛管家，奚爸爸一手操持他俩吃喝拉撒，他们师徒俩早就沦落到滚下山喝西北风去了。</p>
但直到林然遇见了这位大哥，才发现强中自有强中手，这才是个真敢一掷千金然后口袋空空住桥洞的狠人。</p>
林然是条真咸鱼，自己都恨不得被人拖着走，真是不爱管束人，但是没办法，元景烁比她还不靠谱，如果她不管，那就等着和他一起要饭去吧。</p>
元景烁充耳不闻，酒水倾倒在刀上，瞬间喷烈的酒香四溢，他薄唇一掀，吐出几个字：“唠叨，不听。”</p>
林然：“…”</p>
天一忍不住怨气：“别捏了！给我核桃捏坏了！你只能欺负核桃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立刻把他脑袋按地上打！”</p>
林然没本事，她松开核桃，仰头倒下，双手交叠把核桃摆在心口，安详躺尸。</p>
元景烁就见不得她悠闲，碰碰她：“起来，该你驾马了。”</p>
林然：“我不起，我已经气死了。”</p>
元景烁没办法，他能气她，总也不能把她捞起来扔马上。</p>
“不要气了。”</p>
他长腿一迈过来，手肘碰了碰她肩膀，仗着自己有张俊俏脸蛋，连哄人都是敷衍的：“林姐姐，好姐姐，漂亮姐姐，起来干活了。”</p>
“…这位大哥。”</p>
林然忍不住坐起来：“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为什么连夜跑出长风城，一路屁滚尿流跑到这儿都不敢多停留？”</p>
元景烁懒散往车厢一靠：“因为长风城主看上了我，想让我去做他的乘龙快婿，我不乐意，他睚眦必报，觉得失了面子，面上宽宏大量，却背地里派人追杀我。”</p>
“…你还知道！！”林然满头黑线：“所以我球球乐你能不能反省一下？就你这张嘴，但凡能少说几个字，能有这么多桃花债吗？能有那么多麻烦事吗？！”</p>
“我也不想。”</p>
元景烁笑了。</p>
他手臂倚在窗沿，偏了偏头，年轻锋利的脸廓，眼中的笑嘲弄又凉薄，是永远看不透真假的深意：“可是这真的由我说了算吗？无论我怎么控制、怎么避让，老天也总会用其他巧合让该发生的继续顺理成章地发生，既然该来的总会来，那我又何必谨小慎微处处权衡？不如随心所欲，管它什么爱恨仇怨，只淋漓活个痛快。”</p>
林然愣了一下。</p>
有那么一刻，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东西，但转瞬间，那种古怪的异样感就消失掉，元景烁脸上又恢复了惯常散漫的样子。</p>
他总是这样，风流轻狂是真的，冷酷凉薄也是真的，像是两个割裂的灵魂被揉进一具身体里，笑是不真不假，说话也不真不假，明明还是个少年郎，却总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p>
她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虽然但是…为什么听着还是有亿点点欠揍？”</p>
“有吗？”</p>
元景烁撑下巴，对她勾勾手指：“那你来揍我。”</p>
林然刚张了张嘴，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倏然一眯，他呵出口气：“我又忘了，你现在打不过我。”</p>
林然：“…”</p>
林然重新往后一倒，气得继续躺尸。</p>
元景烁把刀擦干，自己又灌了一口，把酒壶放到她一边，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就继续往她体内灌灵气。</p>
他纯阳体质，体内流转的灵气蕴含浑厚的阳气，很是养人。</p>
“不用不用。”</p>
林然还怪不好意思的，想把手缩回来：“我最近身体挺好的了，你修炼也不容易，别…”</p>
“长风城主派人追杀我们，你陪我奔命，是受我牵累。”</p>
元景烁低头，看见她手背一道新伤，是之前那些长风城客卿死前发出的暗镖所伤。</p>
他眸色一点点沉下来，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那渗血的伤口就结了血痂。</p>
她还在轻微挣扎，想把手抽回去，他淡淡道：“我不喜欢欠人的。”</p>
她于是便不动了。</p>
元景烁心里一哂，</p>
…她脾气顶好，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也愿意给人解决麻烦。</p>
他说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她就再没过问他的过去；</p>
他说喜欢自由，她就除了管那几笔破钱，从不管他任何事；</p>
他说不喜欢欠别人的，她就由着他还清楚，但凡有欠他的也都要一板一眼还干净，从不给他多一丝的困扰，体贴得不得了。</p>
——世上再没比她更善解人意的了。</p>
突然传来吐槽声：“…我都说了不用输灵气，你非要给，给了又生气，谁又招你惹你了。”</p>
元景烁回过神，看着她，扯了扯唇角，笑：“谁说我生气，我高兴得很。”</p>
林然看着他脸上的皮笑肉不笑，特别想拿张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笑得有多假，凶得吓人。</p>
林然：“…行吧，你开心就好。”</p>
元景烁看着她满脸“我嘴上不说但我心里默默骂你”的典型装傻表情，冷哼一声，松开她的手，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吭就掀帘子走出去继续赶马。</p>
林然看着他的背影被帘子遮住，忍不住问天一：“你觉不觉得这小子越长大越阴晴不定，越来越有暴君那味儿吗？”</p>
“还行吧。”</p>
天一点头：“我倒是觉得你这絮叨的，越来越有老妈子那味儿了。”</p>
林然：“…”</p>
林然(＃｀)凸：不——我不是我没有！</p>
帘子突然被猛力掀开，林然正想和天一诉苦，被吓个正着，一脸惊悚瞪圆了眼睛看探头进来的少年：“你你你突然吓——”</p>
元景烁盯着她：“你心虚什么？”</p>
“咳。”林然强自镇定：“没、没有…你还有事？”</p>
元景烁盯着她一会儿，眯了眯眼，倒也没说什么。</p>
“没什么。”</p>
他没有看她，目光定在她旁边的车壁，冷不丁道：“等我突破金丹，我会亲手抓来长风城主，由你处置。”</p>
说完不等林然说话，帘子又被放下。</p>
林然：“…？？”</p>
林然呆了呆，问天一：“他…这是啥意思？”</p>
天一想了想，有那么一瞬竟然觉得是元景烁想为林然出气，但是想想又觉得不是，元景烁视林然为平等的同伴，以他的性子，越是同伴越是该以战磨砺、直面风雨。</p>
“为谁出气”这种事本身是没什么意义的、只是单纯图个痛快，元景烁即使愿意费劲为谁这么做，也是对弱者的庇佑、甚至是宠爱，是上对下的俯视…以这些年的朝夕相处，天一觉得，元景烁也许会这么对别的女人，但他是不会这么对林然的。</p>
天一难得没琢磨明白，不由暗自感慨一下这命运之子小小年纪、性子就颇深沉难测，随口对林然道：“没啥意思，就是早晚报仇雪恨的意思。”</p>
林然唏嘘：“这气魄…真是莫欺少年穷啊。”</p>
天一诚实：“也不穷了，现在比你能打。”</p>
林然：“…”</p>
林然把核桃扔袖子里关小黑屋，眼一闭气呼呼睡觉。</p>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然觉得鼻子喘不上来气，她下意识用嘴大口呼吸，这么生生憋醒了</p>
——猛一睁眼，她就看见元景烁重新变得笑眯眯的脸，他不紧不慢收回捏住她鼻子的手：“已经走八天了，我驾车烦了，正好遇上个村子，我要休息。”</p>
林然捂着鼻子额头挂下黑线：“那你拍醒我不行吗。”</p>
“哦。”元景烁没诚意：“我忘了。”</p>
林然：“…”报复，□□的报复。</p>
但是让人连驾八天的马，林然也没底气说啥，捂着鼻子灰溜溜跳下马车，自发自觉先往不远处的村子走去打算找户人家商量住一宿。</p>
元景烁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冰冷得吓人。</p>
一睡八天不醒…</p>
她受过天雷的伤势至今未愈、又在昆云连山寒天雪地待了五年，身子到底亏损得厉害；之前长风城客卿追来，金丹中期的强者，他们竭尽全力才将之斩杀，她又平白损了元气，现在也没恢复过来。</p>
这是他的无能。</p>
长风城主…也是真的该死！</p>
“景烁！”</p>
前面突然传来她罕见严肃下来的声音：“你来，这村子…有些不对劲。”</p>
元景烁抬起头，所有情绪都已经收敛起来。</p>
她在那边静立，宽大黑袍下，纤瘦身姿如剑挺拔，说话时眼睛还望着村口，目光清肃。</p>
拔刀出鞘，刀尖垂下，他大步向她走去，如他们横渡雪山的任何一日，应得懒洋洋、却从不缺席：“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