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见林姑娘。”</p>
给起了孩子的名字, 江无涯到底不忍心转身就走，接受了尹小姐夫妇的邀请，却婉拒去府上, 只在旁边茶楼要了个清净的包阁小叙。</p>
她已经很久没有阿然的消息，他想听一听她在这里经历过的故事, 哪怕只是别人嘴里的一小段。</p>
半途府上突来了公差, 王侍令歉然先行告辞，尹小姐笑着说：“当时林姑娘冲我笑，还给我搬了把椅子…说来不好意思，我那时以为林姑娘是从元少侠的房间出来，见林姑娘披着元少侠的大裘, 心里还很有些难过呢。”</p>
江无涯温柔地晃着孩子，这么一小会儿动作也晃熟了，给小婵娟摇得打了个小哈欠儿, 嘟着嘴昏昏欲睡。</p>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给她注了一点灵气养身护体, 才抬起头看向尹小姐：“元少侠？是说书人说的那个闯过宫禁、独霸过武林的小伙子？”</p>
“是啊，元少侠少年英侠, 是我们这里的传奇。”</p>
尹小姐忍不住笑，这个她曾经以为一辈子过不去的男人, 现在却竟然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提起来：“元少侠是个很好的人，他曾经勤王救驾、曾经为武林剿灭魔道、曾经帮助镇边的军队抗击匈奴…他也在雪山虎兽下山时救过霜城, 救过我、救过很多人，他是我见过最有担当、最有情有义的侠客。”</p>
江无涯静静听着, 笑着点点头：“那确实是个好小伙子, 我们家阿然约莫也是他救的, 若我有机会见到他，一定会好好感谢他。”</p>
“您会喜欢他的。”</p>
尹小姐想起那时的场景：“我至今记得在雪山上，我醒过来时，看见他们站在一起，他们能并肩作战，他们能懂彼此…我不知怎的惹了元少侠生气，我很害怕，我只会在那里哭，可是林姑娘不一样，她又勇敢又坦然，她就走过去，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元少侠，元少侠抱住她，她就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有问，就弯弯眼睛笑着拍了拍元少侠的肩膀…”</p>
即使到如今回想起来，尹小姐都会想，怎么可以那样的温柔呢。</p>
是真的不争、不夺，真的善良与包容，真的愿意看着别人过得更好，才可以有那样骨子里的温柔吧。</p>
江无涯笑：“我知道。”那样的画面，他都能想象到。</p>
“他们是一起走的，一起跨雪山，一起去山那边寻仙…”</p>
尹小姐回过神，看着江无涯，惴惴问：“先生，如果他们能在一起…会很般配是不是？”</p>
江无涯笑了笑，没有回答，把已经睡熟了的孩子轻轻递还给她：“少夫人，一杯茶水喝完，我该走了。”</p>
尹小姐抱住孩子，站起来连忙说：“先生再留…”</p>
江无涯摆了摆手，神色温和，可尹小姐就是知道他不会留了。</p>
尹小姐住了声，望着他走出茶楼，缓缓步进如织的人潮，皎皎白衣被镀上半边瑰光，颀长清癯的身影消失在晚霞中，有一种外人看不懂的峥嵘与平和。</p>
谪仙来去，非凡俗中人。</p>
王侍令推门进来：“先生走了？”</p>
尹小姐点点头，王侍令走过来，轻手轻脚稳稳抱过孩子，另只手又去揽尹小姐的肩膀。</p>
尹小姐不好意思，轻推他：“还在外面呢。”</p>
“又没有外人。”</p>
王侍令有点委屈地说：“而且刚才你说你那时满心都是那小子，我听得真真的，我不高兴了，你得补偿我，你得对我好点。”</p>
“…”尹小姐无言，看他催促地瞅自己，到底微微红着脸，依偎进他怀里。</p>
王侍令立刻揽住她肩膀，搂着媳妇，美得像一只得意甩着尾巴护食的大狼狗。</p>
尹小姐靠在丈夫的怀里，听着他心口一下一下沉稳的心跳，忽然有些恍惚。</p>
这些年，她其实偶尔会想，如果没有人拦她，如果她执意跟着元少侠走了，会是什么样？</p>
她会再见不到父母、见不到弟弟，没有尹家贵女的避风港，她也不会嫁给她的夫君，不会有她可爱的小婵娟。也再没有人这样温柔地爱她、呵护她。</p>
她是能如愿跟着元少侠，但她会很累，她永远不懂元少侠在想什么，在雪山那边那个陌生的、可怕的新世界，她也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断遇到更好的女子，他们会有新的交集，而她只会不断地落后、落后，直到有一日她累极了，拼尽了所有努力，也只能跌倒在追逐的那条路，绝望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大步远去，去到更优秀的姑娘身侧、去到她不可见的远方。</p>
她也会想，如果那天她虽然没有跟元少侠走，但元少侠也不曾抱她、不曾与她说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她没有释然，她的所有记忆只停留在求而不得的那一刻，又会是什么样？</p>
她一定会很不甘、很委屈，她会想，他为什么不愿意带她？她哪里不好她还可以改啊，只要他喜欢，她愿意为了他付出一切！</p>
越得不到就越渴望，她会想这辈子再也遇不到那样灼目的骄阳了，她会绝望，会自我厌弃，她满脑子都会是自己无望的爱情，不想吃饭、不想治病、对什么事都再无意趣，父母的担忧弟弟的关心也再触动不了她，她身体受了寒，她会很快虚弱下去，也许虚弱地嫁到王家，当她的夫君满面笑容挑开她大红的喜帕，面对的只能是她漠然的脸，她无心与他经营这个家庭，她也不会为他生下小婵娟，他们夫妻彼此陌路，她也许会在某一天自请住进佛堂，然后缠绵病榻，孤零零地绝望地死去…</p>
尹小姐突然打了个寒颤。</p>
“怎么了，冷了？”</p>
王侍令立刻察觉到，就要脱下外氅给她披上，尹小姐摇了摇头，环住他的腰，深深依在他怀里。</p>
她想起那时昏睡中，隐约感觉自己被抱进个泛着竹香的温柔怀抱，半梦半醒中，听见女声轻轻对元少侠说：“最后一段路你来抱她吧，跟她说清楚，别让她一辈子有遗憾。”</p>
尹小姐突然红了眼眶。</p>
“没事。”她笑着说：“我只是觉得，我真的好幸福啊。”</p>
王侍令却听见她话中的哭腔，还以为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让她伤心了，顿时无措，小声说：“你别哭，我没有生气，咱们不从一开始就说开了，我逗你的，我心里感激他救了你，要不然哪儿来我的好媳妇…不哭不哭啊。”他一下一下抚着她后背，毛头小子般哄她，旁边襁褓中的小婵娟像是感觉到母亲哭了，小嘴一扁竟然跟着哇哇哭起来。</p>
“婉儿婉儿她又哭啦！我哄不好你快帮帮忙，哎你个小坏蛋这时候还闹你娘…”</p>
尹小姐眼泪流得更凶，在丈夫宠爱的絮叨声中抱过小婵娟，轻轻地摇着哄着，看着她水洗似天真剔透的大眼睛，破涕为笑。</p>
林姑娘，你看见了吗，我过得很好很好啊。</p>
我有了世上最好的夫君，我用爱养育我的孩子，我可以陪父母尽孝、看着弟弟长大，我也成了这一方的主母、守护这座城池的百姓，学会肩负起责任、也受人敬重、爱戴…</p>
…林姑娘，我知道，是你改变了我的一辈子。</p>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p>
……</p>
元景烁很久脑子都是木的。</p>
呼吸得仿佛不再是空气，而是钢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扎得鲜血淋漓，从喉咙涌上什么粘稠的东西，他嘴里漫起血腥味。</p>
她站在他面前，雪白长发飘扬，看来的眸子明透又清冽。</p>
元景烁张了张嘴，乍一下竟然没出得来声，眼眶却先红了。</p>
“阿然。”</p>
他哑着嗓子：“别这么对我。”</p>
你可以拒绝我，可以对我生气，但你怎么能说是你耽误我？</p>
我把我对你的心意视作宝贝，满心欢喜地小心翼翼想捧给你，你怎么能看都不看就扔在脚下，指着断然说：就是这个东西阻碍了你的路，我对不起你，你快丢弃了它。</p>
这是在剜他的心，他的心在流血，你看一看，它在流血啊。</p>
林然看着他眼底翻涌的黑气，心里却越来越难过。</p>
她以为她陪着他，是可以护一护他，是偶尔用自己的经验指点他，是可以努力让他少走些弯路，是对他好。</p>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是吗。</p>
是她让他过于依赖她、对她产生执念？害得他险些堕魔？</p>
怎么能这样啊。</p>
林然想，他可是元景烁啊。</p>
是最风流情义的侠客，是有着善良又正直内心的少年郎，无牵无挂、意气风发，有光辉的前途，有灿烂的未来…他怎么可以放弃这一切、放弃自己最本我的坚持，为了她，道心破碎、堕落成魔呢？</p>
她不能允许。</p>
元景烁急促说：“我只是想保护你。”</p>
“我明白，也很感动。”</p>
林然毫不犹豫：“但如果保护我需要你堕魔、需要你冲动死去，那我不需要。”</p>
元景烁紧抿着唇，执拗说：“我愿意。”</p>
林然：“可是我不愿意。”</p>
元景烁颤了颤。</p>
“你是在拒绝我，是不是？”</p>
他眼眶越来越红，却仍然倔强说：“我只是想保护你，你得留下来，就算…”</p>
他咬着牙：“就算不为了我留下，你不还要回你的宗门吗？你不想想你的师兄弟们？你的师父？你这样走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就算不为了我，为了他们你也要搏一搏！”</p>
林然沉默了一下。</p>
“比起亲眼见到，我一直觉得，能知道大家都平平安安地走在各自的路上，也很好。”</p>
林然平静看着他：“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自己选择的，都是我觉得最能让我开心的，就比如现在，我不觉得去妖域很会痛苦，但如果你为我牺牲掉自己的前途，我才是真的难过。”</p>
“你会为我难过。”</p>
元景烁鼻尖酸得厉害，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知道你关心我，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p>
“那不一样。”</p>
林然轻声说：“你其实都明白，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是我的弟弟，但仅此而已，其他的，我给不了，我真的没办法给…如果我有哪里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好不好，真的对不起。”</p>
元景烁脸上一点点失去了血色。</p>
她有什么可道歉的？她怎么能向他道歉！</p>
“…别这么决绝行吗。”</p>
他声音嘶哑，他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可是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求她：“我可以等，多久都没关系，我都想好了我可以——”</p>
“景烁。”</p>
林然忽然叹了一声：“你这个样子，让我心里难受。”</p>
元景烁声音戛然而止。</p>
……</p>
皑皑雪原在脚下铺开，江无涯落下来，鞋底虚踩着厚重的雪层，慢慢走着</p>
走了一会儿，江无涯突然站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东西：一颗被灵气包裹着的徐徐燃烧的火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