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暗夜(2 / 2)

张宪、刘子方只微微退出一步便止住了脚。

其他人却多是退出五步开外。

董贤的耳边,甚至挂起一丝血痕。

一阵灰石烟尘弥漫,渐渐散去。

众人这才看清台上的形势。

赵匡胤就尤如从来未曾动弹过一般,持棍傲立,静静地站在石台一角。

甚至嘴角那分微笑,也如同一直以来,从未曾变幻过。

然而另一个方向牛皋,却生生地矮了一截。

众人中的眼力高明者,方才看得明白,牛皋竟生生被赵匡胤方才那有如来自天外的一棍,硬生生地砸进了石台里。

所有人都不由得讶然失色。

这个石台是青石砌成,坚硬无比。

由此实在可以知道赵匡胤那从天而降的一棒,所蕴含的力道,是何等地惊人。

再没有任何人,敢再有一点半分,小看了眼前这个一棍横天的天子官家。

如此战果,委实出乎了台下所有人的意料。

赵匡胤凝立不动,刚毅无比的脸上刻上的一丝笑,令人充分感受到了胜算完全把握在他的股掌之中。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牛皋真正的杀招是左手那毫无花巧的一锤。

武学修为进入先天之境之后,等若是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只有这种直来直去的招式,才能将牛皋的潜力,发挥到极至。

所以他根本没有以硬碰硬,只是使用了借力打力的方法,便得牛皋的前一招与后一招,自行相击。

方才的第一式,可谓是牛皋自己与自己硬拼了一招。

而他就利用的牛皋那一刹那间的诧异,反客为主,慑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神。

所以方才虽然看似他在以硬碰硬的情况下,硬生生地将牛皋砸入石台之下,但实则那也是牛皋借力卸力的一种方式,如此场面,等若是他与牛皋合力达成的战果。

王贵正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过来,一时却也不由得被台上诡异至极的形势震慑住了,愣在台下。

张宪、刘子方互看一眼,正欲跃上台去,将牛皋拉出来。

在场诸人,与他二人修为最高,眼下情形,天子官家无恙而胜固然是好,但牛皋如此勇将,若有损伤,亦是岳家军难以承受的损失。

石台之上,异变突起。

“呼喇喇”一声响处,乱石飞块,碎溅四方。

牛皋尤如被囚千载,却终于破围而出的九天妖灵,带着一身尘土与杀意,激撞出地面,傲立在石台之上。

他早已忘却了站在他眼前的对手,是大宋朝的天子官家,忘却了这只是一场石台校技,却不是生死之搏。

在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下熊熊的战火,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击倒眼前这个对手。

他满身石粉青尘,却丝毫掩不住狰狞血腥之气,徒然一声断喝:“痛快!再接老牛这手!”

他原本已然有如铁塔般的身形,随着这声大喝,似乎变得更涨大了几倍一般。

他双手推处,左手铁锤直如流星奔月般直直撞向静立在擂台另一角处的赵匡胤。

去势之快,让远在台下的诸将,都只觉得眼前晃过的是一道似无实质的虚影。

然而就在牛皋左手铁锤駸駸划过大半段距离的时候,他的右手锤却更加后发先至,重重地撞在左手铁锤之上。

原本已然迅如流星的左手锤蓦然间速度更加快了一倍,带起的强大劲风,令得身周数丈内,尘土尽扬,刮面生痛。

刘子方抢前一步,却被流星双锤激起的旋风逼住,定住了身形。

众人望着牛皋那充满一往无前惨烈气息的一锤,瞬间已来到赵匡胤身前,再无退路,不由得都泛起无力可施之感。

牛皋的实力,是在千军万马的冲杀中锤炼出来的,讲究以命搏命,不是敌死,便是己亡,其间绝无转寰的余地。

他们从未料想到,赵匡胤能逼得牛皋,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是以也从未有人想过,这场校场比试,竟会走到如此生死相搏的境地。

铁锤已近身周三尺,居然未曾带起一丝声响,但赵匡胤却能嗅到那铁锤身上附着的,那一丝淡淡的死气。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铁锤身上那一团团血迹,也正欢呼跳跃,似乎正为了奔赴一场壮烈的死!

绝没有任何一分多余的变化,却凝聚着牛皋全部的功力、心血、精神乃至生命。

那是牛皋全心全意的一击。

急旋的黑色旋风中,那流星铁锤上斑斑血痕,划出一大片鲜艳夺目的大滩大滩的血。

众将不由得生起了急欲掩目之感。

赵匡胤终于收起了嘴角那丝笑。

他一声长笑,蓦然长身。

他只是略微一长身,却尤如他的身形就在那刹那之间,徒然似乎要撑满了整个天地。

一声的闷闷的啸声,忽然响自赵匡胤的手中。

声音低沉悦耳,却让所有人,包括正全力催动流星铁锤的牛皋在内,在那一瞬间,竟都生起了想下跪膜拜的冲动。

那是真真正正君临天下的龙吟之声。

台下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条鳞甲飞扬的血色巨龙,自赵匡胤手中凭空出现,蜿蜒夭矫,直直迎上那迅捷得恍似超越了速度极限的流星铁锤。

静!

在那一刻,时光仿佛停顿住了。

没有人料到,两种刚猛无匹的劲气相撞,居然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响声。

“当”的一声响,顿在半空中的流星铁锤,蓦然间尤如失了所有的重量一般,被激荡而起,交撞出漫天星火,齐齐向站在石台一角牛皋交剪夹击了过去。

“唉呀!”、“不好!”

台下诸将不约而同地发出虽然各各不同,却是同一个含义的声响。

然而哪怕是他们之中功力最高的张宪与刘子方,心中也涌起一阵无能为力之感。

牛皋全身尤如虚脱,望着急急袭来的两柄流星铁锤,在那一刹那,心头唯一浮起的念头,居然是遥远得他原本以为早已忘却了的小时候与一干小孩摸鱼斗狗的日子。

“他奶奶的,老牛这就要死了么?”

他闭上了眼睛。

久久。

忽然周围响起了一阵雷动般的欢呼声。

“万岁!万岁!万岁!”

赵匡胤一手倒绰着蟠龙棒,一手却轻轻提着牛皋那两柄巨型铁锤,状若天神,潇洒无比地立在当地。

牛皋张开眼来,呆呆地站了半刻。

赵匡胤将手上的流星锤递给牛皋,含笑唤道:“牛将军……”

牛皋却没有伸出手去,反是忽尔翻身下拜:“老牛对皇帝大帅心服口服,自今而后,老牛愿誓死追随皇帝大帅左右,驱逐鞑虏,杀尽金狗,至死方休!”

石台周围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跪了下来:“我等愿誓死追随天子官家左右,奋勇杀敌,驱逐金狗,至死方休!”

那股升腾而起的男儿血气,直冲得连天上的烈日都要黯淡上几分。

赵匡胤仰头,大笑,胸中涌起万丈豪情。

有如此众志成城的钢铁军队在手,何惧金人数十万虎狼之师。

王贵带着那名少年走了近来,行下礼去:“陛下,这位少年熟识龙王庙附近地形……”

他一时没听到这位天子官家的回应,停住了口,抬起头来,却正看到赵匡胤兀自抬首,正默视着当空烈日旁的那一大片云团。

赵匡胤忽尔轻轻笑了:“看这样子,明日就要来场大风雨了!”

王贵看着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不敢开口,却听得赵匡胤缓缓问道:“王贵,你说呢?”

王贵抬起头,凝视了半晌天际,躬身应道:“是!”

统兵之将,自然是要懂得观天察变之术,初夏时分,本来便是雷雨交频之际,天气变化对于行军布阵,影响甚巨,不可不察。

赵匡胤将目光移向了旁边那个虽然未着军服,却散发着一股杀伐之气的剑一般的少年身上,饶有兴味地问道:“这是……”

王贵连忙答道:“这位兄弟可是少年英雄,岳大帅奉诏归京之后,江北义军四散,其中东路义军首领耿京为张国安所擒,这位兄弟原在耿京帐下效力,于是自己组织了少年五十余骑,飞渡江左,独闯五万金兵军阵,救返耿京,直取张国安首级而还。只可惜当时常致远监军,非但不曾为他加赏奏功,反是将其贬入伙房烧水。”

赵匡胤眉头微蹙,看来如刘子方、柳之顺之类的遭遇,果然不在少数。

王贵抬起头,接下去说道:“而且,他对于龙王庙一带形势,熟捻无比!”

赵匡胤的目光凝在那个正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的少年,忽然正色问道:“你怕不怕死?!”

“怕!”那个少年愕了一愕,随即响亮而清脆地应道。

王贵有些不知所以地望向少年。

那少年却笑了:“但最怕的是不能在与金狗对阵之时激战而死!”

赵匡胤放声长笑,大声喝道:“你的名字!”

那少年一挺腰,站立得笔挺如标枪,仿若要把自己的身影镌刻入赵匡胤的眼帘,镌刻进这一刻的历史。

他仰首,高声,大喝了出来:

“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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