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父老(2 / 2)

“这位……贵人”,一个带头的队长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只不过他也并不知道到底应当怎么样来称呼耶律大石,只好含糊了过去,他单膝着地,向耶律大石行了个大礼,说道:“现下事态紧急,又是人数悬殊,我等不知应如何是好,还请这位贵人指点一二!”

“他们汉人有句话:‘飘风不终宵,骤雨不终朝’”,耶律大石指着城门口那些已经翻腾了许久,淡淡说道:“你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他们闹腾不了多久的!”

耶律大石是昔日契丹辽国的翰林,曾以“大石林牙”之名见称于世,自幼熟读诗书,博览经史,不经意间就随口掉了句文,回过头来时却发现马下那几位女真军官都自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色,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些女真族人占据中原之地未久,又自于汉地强自推行胡俗,于汉家文化着实未曾浸染,也难怪这些个女真军官根本就听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们就继续在这里盯着吧,只要他们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你们就不可妄动,更要小心莫去激怒了他们”,耶律大石也懒得跟他们再行解说,徐徐掉转马头,准备离去了,只丢下一句:“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散去的!”

耶律大石看得非常明白,这些个汉人虽然因着宋室的这一场大胜而欢喜欲狂,但终究还是一时情绪激荡,才会有这种毫不顾忌女真金人打压报复的庆贺举动,没有人进一步的鼓动与组织,应该是绝不会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的。

等到这股激情退却,他们也就应当会回到所要面对的现实的情状来,无论他们再如何地激动,也还是必须要回到平日里的生活之中。

毕竟无论他们如何地期盼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故土,能够重新成为大宋子民,然而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所最需要想的还是怎么样才能够在这片被女真金人占据着的土地上活下去。

更何况,相信那位虽然大败而回,但终归还保留了元气的金兀术,也应该已经想到了可能出现眼下的情况,也应该有他自己应对的办法。

耶律大石勒转马身,不顾那些个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女真军官,径自拍马,扬长而去。

那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也自是同时催马,紧紧跟随在耶律大石之后而去。

“孟哥”,耶律大石转过头,看着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萧孟哥,微笑道:“是不是心下还为我刚才的喝斥愤愤不平?!”

“臣下不敢!”萧孟哥在马上躬身,虽然嘴里说不敢,语气里却难免有些硬梆梆的。

“呵呵”,耶律大石却是不以为忤,仍自笑着说道:“你是在奇怪为什么我会阻止你煽动那些女真军人与宋人互相残杀么?!”

“是!”这一次萧孟哥就再不作伪,径自答了一声!

事实上刚才如果没有耶律大石插话,萧孟哥甚至准备以那个假冒的女真高层军官的身份,强令那些女真军队对于正在狂欢的汉民严加镇压。

他虽然经验阅历不如耶律大石,但终究旁观者清,却也很明白如那些汉民那般自发的动作,实在是持续不了多久,只要这些女真军士继续冷眼旁观,最多不过闹腾这一晚,待得明日,一切就会又恢复原状。

但如果那些女真军士有所行动的话,在现今这种激荡的情怀影响下面,这些个汉民却自是很有可能就这么以命相搏,杀官造反,在这种悬殊的人数下面,干掉这些女真军士,占据整个城池。

“但是你可曾想过,金兀术的大军就快回来了”,耶律大石望着萧孟哥,皱眉说道:“如果照着送来的战报之上所言,这一次金兀术的四十万铁骑虽然元气大伤,但终究根基仍在,这里城小地慼,这些个汉民与其余地方又自是全无联络,毫无基础,只要女真援军一至,只怕是这里就要尸横遍野,满城老少,无一幸免了!”

“陛下间关百战,歼敌无数,怎地会突然之间对他们仁慈起来了?!” 萧孟哥这一回却自是没有丝毫的退让,兀自气鼓鼓地说道:“孟哥心里没那么多大道理,孟哥只知道,女真人跟汉人,都是我们的敌人,金国与宋国,都是我们的敌国,我们的敌人,死得越多越好,我们的敌国,乱得越厉害越好!”

这一回连那个一直以来都跟萧孟哥有点儿相互别苗头的年长的护卫对于萧孟哥的这种态度都未曾再出言呵斥,反倒也是瞪大了眼睛,有点儿困惑地望着耶律大石。

在所有契丹人的眼里,这位大辽的天志皇帝都是高不可攀的伟岸高山,都是永远不可战胜的绝代军神。在契丹最危亡的时候,正是他们眼前的这位天志皇帝带着一干残兵败将,连场血战,就这么强行在女真人的大军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转战西域荒漠之地,拔国无数,重新建立了大辽的基业。

无论是这位年长的护卫还是萧孟哥,都已然是见多了耶律大石在面对敌人时的那种狠辣与果决,见多了他对于那些敌人的无情与冷酷,是以他们怎么也觉得耶律大石会在这种时候,生起对于这些个宋人的同情的心态,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这位年长的护卫还算是曾经生长在昔时那辽宋之间百年太平的时候,而萧孟哥,却已然完全是在西域那片高天漠土之上生长起来的全新的一代了。

在萧孟哥这一代人看来,导致契丹人国破家亡,不得不流亡西域荒漠之地,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女真金人,固然是势不两立的生死大仇,但那遥远得恍若生活在天地另一端的宋室汉人,却也并不是什么朋友。

西域的烈风与朔漠,已经让萧孟哥这一代新生的契丹人,重新找回了马背上民族那种如同苍狼一般的野性,在他们看来,这个天地之间就只应该有两种人,那就是已经被他们征服的奴隶,以及等待着他们去征服的敌人!

在某些方面,萧孟哥这些新兴一代的契丹人,与他们正面对着的最大的敌人,女真金国的战神完颜亮所代表的那一代新生的女真人,有着完全类似的一种心态与冲动。

他们都想驱弛着战马,征服整片天地!

这也正是萧孟哥他们这一代契丹新兴贵族,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他们这一批还在怀念着昔日契丹大辽那种物富风华的老一辈契丹上层贵族,所最不相同的地方。

只不过在这件事情上面,这位年老的护卫倒还真是抱着跟萧孟哥同样的态度的。

较之于萧孟哥,这位年老的护卫对于昔时汉家风物,还是曾经有过切身体会的,是以他也份外能够明白这些个汉民究竟为什么而喜,究竟为什么而闹,他也更明白,既然斯时斯地的汉民们会欢喜到这样的境地,那眼下的这种情况就绝不会仅仅在眼前这个小小的城池里出现。

如若方才耶律大石未曾喝阻,任由萧孟哥煽动那些女真军士与汉民之间相互攻伐,那这种乱相也绝不会仅止于眼前一城一地,只怕在这片女真金人占据的土地上面,很快就会烽烟处处,虽说以他们现在所掌握的情况看来,这些年来武备松弛的江南宋室小朝廷,应该再没有能力能够组织策应,援助这些汉民,待得金兀术率领大军归来,应当还是能够平定这样程度的乱局,然而却也绝对已经足以让女真金国朝堂上下激烈地动荡上一番了。

尤其是经此一役之后,只怕女真金国再不敢放任这片地方戒备如此之松懈,只怕务必增派军队,增多戍守的常备人员,而常驻各城的守备人员增多,以及由于此次乱相与之后随之而来的防备心态导致的汉民劳动力的减少,又必然给女真金国的财政造成沉重的压力,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女真金国不得不在这上面多耗费不知多少的国力。

这位年长的护卫对于宋国与汉民,倒没有多少的敌意,然则女真金国对于他而言,却是绝对是令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不共戴天的仇人!

特别是在现在的这种情况下面,这位年长的护卫更是恨不得女真金国国中大乱,越乱越好!

他随伺在耶律大石这位西辽天志皇帝的身边,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耶律大石每一丝异样的感觉,恐怕比耶律大石自己都还要更加灵敏与迅速上几分。

是以虽然他打心眼里都不愿意承认,但却还是不得不慢慢地接受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耶律大石,这位大辽的天志皇帝陛下,身体确实已经不如从前了,而且似乎正一天比一天地坏下去。

天志皇帝陛下,终究是老了!

不管这位天志皇帝陛下曾经做过多少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曾经建立过多少人都完不成的功业,但他毕竟还是个人,还是个老人!

只要是人,总就逃不过那一日!

只是这位年长的护卫却一直都不愿意去想真的会有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他实在想像不出来,没有了天志皇帝陛下的大辽,没有了天志皇帝陛下的契丹,会是什么样子!

那就是天塌了,那就是地陷了!

但是心底里头那种危机感,却让这位年长的护卫现下的心中觉得,只要是能引起女真金国大乱,只要是能削弱女真金国国力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应该去做,都应该毫不犹豫地去做!

毕竟就算大辽江山固如磐石,就算是并不意欲再图进取,那女真国中生乱至少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少操点心,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多将养下身体,也可以让天志皇帝陛下多活上几年!

而只要能够延长天志皇帝陛下哪怕一日的寿命,这位年长的护卫已经觉得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搭上自己的性命,又怎么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同情那些个在他看来与无关紧要的汉民们的性命。

是以他现在事实上也对于刚刚耶律大石喝止了萧孟哥的举动感到颇为困惑,只不过他相对于萧孟哥而言,对于耶律大石的任何举动,无论理解与不理解,都已经习惯了从心底里头去接受而不提出任何的疑问,是以并未曾将这种疑惑宣之于口罢了。

“呵呵,或许是我老了吧!”,耶律大石哑然失笑,萧孟哥的话让他一时之间想到了很多东西,但却又有点儿不知道从何说起,百感交集之下,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样一句。

“陛下!”那位年长的护卫与萧孟哥都自是周身一震,急急叫了一句。

“陛下春秋正盛,是我胡言乱语!”萧孟哥猛地勒住了胯下的座骑,就这么翻身下马,拜伏于地,连连磕首:“孟哥该死!孟哥是个粗人,不管说什么,陛下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不管萧孟哥心下有多少的疑问,不管他选择用一种什么方式来表达,但对于耶律大石的敬爱,却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一般无二。

对于他们,甚至对于所有的契丹人而言,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或许就是这位天志皇帝陛下令人无可奈何地老去,尤其现下是由这位天志皇帝陛下的口中亲自说了出来,更是让他们没由来地感觉到心下悸动。

“起来!”耶律大石也停住了马,转了回来,轻声地喝了一句:“好好一条汉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矫情!”

看着萧孟哥从地上挺起身子来,耶律大石这才仰首向天,蓦然一声长笑,笑得无比舒畅。

“你就当是我欠这些汉民们一个人情吧”,耶律大石低下头,看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萧孟哥,嘴角犹噙着一丝笑:“因为他们让我们明白了一个想了很久都没能够想明白的问题!”

他带着契丹残部,远征西域,在那一派天宽地阔间重新建立起了属于契丹人的大辽帝国,然而对于究竟要将自己这一手建立的大辽帝国带往何方,却自是这些年来一直在耶律大石的心中盘旋不去的问题。

从感情上讲,作为对于昔日里契丹贵族之中汉化程度最高的那一批人,作为自幼熟读经典,早已将汉家文明烙入了血脉深处的大石林牙,耶律大石是无疑绝对倾向于那群流落到西辽的昔日契丹文官与高层贵族,希望能够在西域之地重建一个昔时那般文物繁华的大辽帝国的。

然则他不但是大石林牙,同时也是亲身经历了当年的契丹大辽由盛转衰,被女真金人铁蹄踏破上京,以至于国破家亡,不得不带着残存人众,西奔荒漠,历尽千辛万苦,百战余生才得以重新建立起一片基业的西辽天志皇帝。

当日里那种女真人铁蹄南来,一路势如破竹,几乎就让契丹一族亡国灭种的景像,时至今时今日,每当更深人静之际,都还一直在耶律大石的眼前出现,无一时一刻能忘。

是以他一直不敢去下这个决定,因为在没想明白这个中的利害关碍的时候,他还真是不敢下这个决定,不敢因着自己个人的好恶,而又将整个契丹一族,带往一个不可测的未来。

只不过今天在看到这些个汉民们那完全发自于内心的狂热而忘我的举动之后,耶律大石的眼中却蓦然之间,就似乎有了一层说不上来的明悟。

有些东西,看上去无比柔弱,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力量,看上去甚至不能够抵御得住任何的刀兵,但事实上它却又自是坚韧无比!

哪怕再强大的铁骑能够真正踏遍这片天地,但只要不能够杀尽这片天地之间的所有人,只要这样的东西还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的心底,那终究有朝一日就会重新生根发芽,就会重新占据这片大地!

或许到时重新活跃于这片大地之上的不再称自己是契丹族人,但他们的血液深处,却是必然会流动着属于契丹人的血脉,他们的身上,却还是必然不可避免地带有着属于契丹人的那部分印记。

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一个种族能够长久地生生不息,能够永远自废墟与尸骸之中涅磐重生,永存不灭!

“你们慢慢想吧”,耶律大石看着满脸都写满了问好的萧孟哥与那位年长的护卫,却是没有说出答案,只是纵声大笑,转身,拍马而去,长声说道:“终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的!”

“陛下!”萧孟哥与那位年长的护卫,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也自翻身上马,向耶律大石追了过去。

“呯”的几声响处,又是数朵烟花在夜空之中炸响。

虽然离那座小城池已远,但隐约还是传来了那些汉民们夹杂着悲声的欢叫:

“我等大宋子民,旦夕南望王师,十余年矣,从未有一日或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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