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即不朽,浮生若梦,唯有死亡才能永恒存在。”林轩记起了昔日登河南嵩山北少林寺,在藏经阁前遇到一位百岁守经老僧时聆听过的教诲。
在藏传佛教中,也有同样的经典言论。林轩常住雄巴村时,曾在极物寺中遇到云游的藏僧,对方不开口说话,只在山边的大石头上用尼泊尔语写下“生即死、死即生、生不如死、唯死永恒”的句子。
刹那间,林轩面对敬德山王、田雨农的两具遗体,思想变得如狂风卷落叶般混乱起来。
“人的一生,追逐不休,宝藏名利,何时是尽头?一个人在心底执着追寻的东西,对于他人而言毫无意义。既然全世界除我之外都认为是无意义的,我自己要的,还有意义吗?或者说,我一死,生前一切,全都失去意义,被世界全部遗忘,不留痕迹——”他盘膝坐下,不再理会身边田雨农的尸体,双眼半闭,进入“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深层内窥境界。
这种“自闭禅”的修行方式,介乎藏传、汉传佛教之间,通常被界定为“自由禅”,完全凭着修行者自身的智慧、心胸、头脑、阅历来解答困惑,自问自答,自我反省。
林轩耳边突然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箫声,这里是西藏大山的核心,当然没有人还抱着闲情逸致吹箫,他听到的,只是内心记忆里的回声。
那是他七岁时的一部分深刻记忆,寒冬腊月,月圆之夜,屋外月华,亮白如霜。他听到箫声,一骨碌爬起来,趴到窗口向外看。月下,他的父亲正站在一座白石八角亭顶上,仰望明月,用心地横箫吹奏着。
箫声呜咽,刺痛了少年林轩的心。他感觉到,父亲彼时无比苦闷,玉箫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浓浓的伤感。
他只穿着内衣走出去,一直到了八角亭外。
那亭子的侧面有着一架竹梯,他就沿着竹梯爬上去,坐在父亲脚下,一起仰望那晚的明月。他们所住的地方极高,向东北望,就能俯瞰帝王之城的全景,所有亭台楼阁、河流街道全都收入眼中。
箫声不停,林轩困了,就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朦朦胧胧地睡去。
他做了一个半清醒半模糊的梦,梦见了自己的前世,而他的前世则是活在一个剑与火、冰与血的冷兵器时代。
在那个古老的年代里,他不是林轩,而是弹指杀人、智冠武林的东海高手。他的家,也不在北方帝王之气十足的京城,却是在茫茫东海的孤岛之上。那座岛居于蓬莱、瀛洲、方丈之间,岛上一年四季开满绚烂的桃花。
在前世,他只要愿意,就能拥有整个世界,因为从东海列岛到西疆雪山、南海诸城到北方大漠,任何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顶礼膜拜,闻风来降。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要,只要那个岛,只守着岛上那座比活人宫殿更富丽堂皇的大墓。
那墓中,葬着他的最爱。三十岁前,他一意孤行,只爱天下,忽视了身边所爱的人;三十岁之后,他的爱人永远地葬于古墓之中,就算拥有天下,掌控亿万人的生杀大权,也救不回最爱的那一个。
那就是他的前世,一个越活着越痛苦、越痛苦越清醒的江湖怪客。他几乎生活在一个完全透明的世界里,洞察世间一切,却无法解脱自己。
于是,在与世界诀别的刹那间,他闭上眼睛,以生命起誓:“轮回来生,我要生在遥远的西方雪国,用毕生的心神修行,来赎我的罪。”
“孩子。”父亲的箫声停了,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父亲。”他站起来,与父亲一起站在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