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尤只虎双眼瞪着岩石的内壁,一副极其专注的样子,甚至专注到发呆的神情,两人一时无语。
尤只虎极其专业,单靠着不断凝视那些圆圈和横线,已将自己催眠,进入他自己的潜意识虚拟场景。在整个过程中,他的人依然是站着的。
安冬明白他在意识下对这一堆符号产生的困惑,更明白他内心深处想要明白其中原理的渴望,因此随着他的愿望设计的虚拟场景中,第一个关键点,就是一道门。这道门有着这样的指令定义:当人一进入这道门,立刻自由调用所有符号,并自由规划其演算规则。
各位,要知道人类对于自己的潜意识中,到底蕴藏着多少秘密,其实是完全不知的。像尤只虎这样的专业研究员,对潜意识的认知,也停留在刚刚起步的阶段,也就是刚刚学会一点点极浅的运用法则。而潜意识的功能之一,就是含藏功能。他记录了有生命以来的大量知识,但由于含藏的法则,和数据表达的方式,是人类至今都没有真正完全了解的,因此运用起来相当陌生。而人类现在最多的运用,就是像尤只虎这样,通过图像画面、通过指令定义来调动它。我们的想像、深度思维、催眠运用等等,都离不开这两种运用。
尤只虎此次的场景设计,首先将潜意识的含藏功能定义为可视化的数据库,这个大型数据的形象就是一面超大的镜子。让所有这些符号去比对这个数据库,看看这个数据库中能不能找到类似的符号。
他站在门口,由于专注,早已没有怀疑那道门的真实性。轻轻开启那道门,直接出现在那面超大的镜子面前。
安冬就在他身边,眨了眨眼,俏皮地笑道:“这些符号输进去,保不定要出来什么怪物呢。”
尤只虎安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整个镜面突然闪动了一下。大量的符号开始回馈出来,尤只虎极为兴奋,因为这意味着那些符号,在潜意识的数据库中,找到了相关的对应。
他此时的意识逻辑相当弱,也就是处在一个相对没有理性的状态下,已将现实中的语言表达习惯,思维惯性的影响,降到最低。因此他才能最大限度和和潜意识交流。他学着像一张白纸一样,尽量不带任何成见去学习这些符号。
我们都知道,孩子学习语言是最快的,因为他没有旧语言的成见,任何语言规则的进入,都不易被他扭曲,只是一种纯然的接受。
但尤只虎和孩子的情况又不同,他此时所处的环境,虽然已尽可能将人生的经验、成见造成的逻辑、理性减弱了,但他这些经验和成见毕竟在,随时都在暗中涌动着,随时都可能不知不觉地,就开始排斥、扭曲新的内容。
因此尤只虎学得也并不轻松。那如潮水波动的符号,已经非常有规则了,他却总是读得似懂非懂,那“已经懂了”的观念总是难以树立起来,而潜意识的图像表达功能,也被压抑,无法形成图象画面来告诉他岩石壁上的内容含义。
安冬见他很累,便道:“要不要离开一会儿,休息一下再继续?”
尤只虎摇摇头,道:“不,我现正处在懂与不懂的边缘,这个状态随时都可能突破,下次再进来,又要重新开始了。”
宁剑冰在他身边,见十多分钟过去了,他都一动也不动,忍不住向程欢问道:“他是不是出啥问题了?咱们要不要叫医生来?”
程欢摆摆手,笑道:“就让他这个样子吧,我了解他,他这个样子,肯定是进入深度思考状态了,或者是进入自我催眠状态了。你不知道,这小子最出名的研究,就是让潜意识制造各种虚拟场景,完成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模拟研究。一般心理学者也能通过催眠帮人制造幻境,但这小子的虚拟场景,内涵和实用价值,远远超过普通传统学者。”
宁剑冰有些奇怪,扶扶镜框,道:“程先生,你为什么这么了解他?刚才你说他逼得你改行了,是什么意思?”
程欢笑道:“我比他早进入ESP研究领域,我的研究曾一度非常受人关注。但没想到这小子出来后,一系列大胆的尝试,一系列理论的突破,让许多人大为震惊。加上他又是独立研究者,不属于任何机构,以致于许多机构都想挖他,甚至好多机构为了请他,而辞去了自己原有的研究员。我看不惯这种场面,便从以前的机构辞职了。”
见宁剑冰不解,他叹道:“我从前为了一些研究的议题,和他打过很多交道,开始我很讨厌他,觉得这小子太狂了。后来发现,他也不是狂,而是太专注了,太认真了,出奇而罕见的认真。”
宁剑冰问道:“你怪他么?你改行做什么去了?”
程欢摇摇头,道:“当初我是有情绪的,觉得自己被一个毛头小子逼得很被动,很不舒服。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把这些放下来了,不再讨厌他了。甚至有时候会很关注他的研究进展。我现在受雇于深博国际,做项目管理了,不搞科研了。”
宁剑冰哦了一声,程欢忽然笑了起来,道:“不瞒你们说,我的工作就是负责网罗各种人才,你们两位都是我看中的对象,所以向公司申请,请你们过来。但由于公司大量的研究,不仅极具保密性,甚至不少研究内容也不见得完全合法,怕你们不愿合作,也担心你们泄密,因此只好把你们强行找了过来。呵呵,你们可不要怪我,深博国际提供的研究对象和研究环境,都是你们在外面得不到的。”
宁剑冰见他一脸无所谓,方才感受到这位程欢,和尤只虎的性格差距非常之大。尤只虎是典型的书生性格,而程欢身上早没有了任何学者气息,坦露着一个十足的商人味道,但眼神中的精明,举手投足间的威严,都让人感到他非常适合现在的角色。
两人靠着岩石的内壁聊天,完全不知道尤只虎此时已渐渐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状态。
整个虚拟的场景,不仅充满了大量的点和线,而且所有点和线的排列模式,看似是一种语言,但很快又演变成了一种类似数学运算的交叉组合。尤只虎不断接受,不断起疑,又不断去疑,同时进行深入理解。
这个过程虽然极其复杂,但他也发现,再复杂的运算,其实都可以化为简单的“是与否”的公式来处理。只不过这样做,虽然把理解过程变简单了,但却把整个运算量成倍地、甚至是几十倍、上百倍地加大了。
所谓“是与否”的运算模式,其实非常简单。比如哥们儿你有一根烟,让偶猜是哪个牌子的。面对天下那么多的品牌,偶哪猜得到啊?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偶直接说是“A”牌的,被你否定后,偶就确认了一个事实,不管这烟是啥品牌的,起码它“不是A”。这个“不是A”的结论,也正好明确了这个品牌的名字,在“不是A”的范围内。偶又继续说他是“B”,如果得到了上面同样的结果,这不又确认了一件事么,至少确认了烟的品牌“不是A和B”了。偶又继续重复同样的工作。只要是否,偶就继续重复,一直得到正确的答案“是”,不就知道这烟的品牌名称了么?
有哥们儿骂道:“你这是在猜吗?你这样下去,把所有的品牌都说了,当然总有一个是对的啊!你这算是啥本事?幼稚园的孩子也会玩的游戏啊!你是不是该到小区的幼稚园回炉一下,从小班重新升级乎?”
哥啊,虽然这法子看似很无聊,可这却是最根本、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啊。偶们今天的计算机用的最根本的运算,二进制模式,把所有的数据化为零和一的表达,就是“是与否”的模式啊。
这种模式,对偶们人的意识来说,确实是非常不方便的,不仅很机械,运算负荷超大。但对于能处理海量信息超过计算机千万倍的潜意识来讲,这不仅是最方便的,还是效率最高的,也是他比意识优越的地方。他没有意识主观的臆测想像,不需要繁琐的规则,不需要复杂的逻辑判断,只需要确认是与否。偶们用意识算一道数学题,简单的,可以心算,甚至可能比计算机还快,因为简化了录入过程嘛。但复杂的计算,海量的运算,计算机的优势就出来了。潜意识也和超级计算机有同样的优势,甚至远远胜过计算机。
尤只虎只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也是从未有过的专注。那原本复杂的运算,不断被简化,就像大树被化成树干,树干化成树枝,树枝化成细胞,细胞化作分子、原子、电子。他面对的问题对象,在数量上看似越来越多,但在种类上却越来越少,所有对象越来越相似,问题变得越来越单一。数万计的疑问,渐渐失去了彼此间的差异和不同,朝一个问题归去。
他感到大脑有点累,但他不想停下来,只好不断地深呼吸,加大对氧的摄取,以补大脑供氧不足。
安冬在一旁劝道:“还是退出去,歇一会儿再继续吧。我感到你的体力透支得很厉害呢。”
正在说话,忽见所有符号停止刚才巨烈的震动,点和线渐渐开始缓慢的凝聚,由看似杂乱的飞舞,凝聚出了无数条柔的的小溪,这些小溪又慢慢汇聚成大河,在尤只虎面前流动着。
安冬眼光一闪,立刻向尤只虎的大脑深处看去。却见大量从未使用过的神经元,正在被一个接一个地调用起来,整个脑海之中,无量无边的微电荷爆炸似地此起彼伏,安冬大吃一惊,叫道:“哎哟,你不能这个样子!”
她想阻止尤只虎的疯狂行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尤只虎面对符号所拥有的巨量信息,靠着普通的专注,已无法完成理解过程了。那种对事业的执着,对解决问题、索取答案的渴望,使他在不自不觉中,已不间断地向潜意识深处发出指令:调动体内所有可提供的能量,来处理这庞大的信息。
安冬本来只是关注着他对符号的处理,忽然间感到自身的源头,莫名升起强大的动力,瞬间引发比正常人多出数倍的神经元建立起来。她已知道尤只虎在干什么了。她本是一个助手指令演化出来的形象,其作用在于保护主人的安全,同时帮助执行潜意识的其他指令。
此时眼见大量本来用以维系身体各个器官正常运转的能量,突然间尽在向大脑转移,她根本无法阻止尤只虎那不间断的指令回馈,只好尽可能保护尤只虎的心脏和呼吸,并促使其加大呼吸深度,维系供氧。
尤只虎的潜意识只花了几秒时间,便将新启动的海量神经元组成了庞大的信息电路,一个巨大的微电荷海洋,倾潮而起。刹那间,数以万计的的结论被否定,紧跟着又是数以万计的对象被确认。不断重复,不断接力。
那本来缓缓流动的符号的河流,忽然间向尤只虎的胸口冲击过来,直入其心海。
要知道,这个尤只虎的形象,也是潜意识的一个代表形象。因为我们人类在探索事物的过程中,早已习惯了探索者和被探索对象之间的两者对立关系。这个意思就是说,一个探索过程,必然是有“我”和“我所探索的对象”这两者共同确立的。因此尤只虎在潜意识的工作中,也必然会将潜意识分成二元对立的模式,一个形象代表探索者自己,一个形象代表被探索的内容。
那河流冲进尤只虎这个形象的胸口,正是象征着,探索者和被探对象之间,已经没有了障碍,潜意识中的尤只虎这个形象,他已经理解了这些符号的表达模式。
但这一切并没有停止,此时的尤只虎陷入了几近疯狂的状态,他极度兴奋,完全随着潜意识的高速运转而升华。
那程欢与宁剑冰,正在聊天,忽然看到尤只虎动了一下。刚才漠然站立的姿势,已向前跨了一步,站在离他最近的岩石面前,两只手掌直接按在石壁上。
程欢正准备问他想明白什么没有,但见尤只虎的表情有些异样,他忍不住走近细看。
这时他才注意到,尤只虎整个脸已经被血涨得彤红,双眼向前凸出,眼眶充满了血丝。
程欢大吃一惊,忽然又听到宁剑冰在一旁“呃”了一声,表情微显怪异,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问道:“你又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快说!”
宁剑冰表情尴尬,侧过脸,低声说道:“嗯……没事大不了的,小事。”
程欢在这个机构呆得时间较长,知道大家的研究对象,都是处于未知领域,一个小小异常细节,如果开始时不重视,往往后来引发更加不可控的局面。
他一步走到宁剑冰面前,双手抓住宁剑冰的肩,厉声问道:“任何感受和反应,都不要忽视,我要你马上告诉我,你感受到了什么,现在就说,快!”
宁剑冰性格软弱,被他一吓,不敢隐瞒,只好吐吐吞吞地说道:“我我我……大姨妈来了。”
程欢一怔,没想到宁剑冰说的是这事,他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拿出呼话器,叫道:“这里是第九室,立刻准备一个医疗救援小组过来!”
他见尤只虎的脑部充血异常,担心他突然失控,因此需要一个急救小组随时准备在侧。毕竟他也曾是ESP研究者,知道潜意识虚拟场景的模拟失控,导致人变成疯子,甚至变成植物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谁知宁剑冰误会了他的意思,赶紧大叫道:“哎呀,没必要啦,我我我…….我只是大姨妈来了嘛,正常的生理反应,我自己有能力处理啦,没必要动用医疗救援小组啦!”
程欢见她误会,哭笑不得,拉她转到一边,指着尤只虎的脸,让她看。
宁剑冰一看,也跟着吓了一跳,惊道:“他的脸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程欢正想说说自己的看法,却发现这才一分多钟的时间,尤只虎的脸形,也跟着又变了不少,仿佛换了一张脸似的。
程欢心中一惊,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由于尤只虎的脸部肌肤被高速流动的血液鼓涨得很厉害,他一时不敢确认,立刻向尤只虎的双手看去。
只见尤只虎那双按在石壁上的双手,皮肤正在变得枯萎,肌肉极度收缩。程欢掀起尤只虎的长袖,那臂上本该饱满有力的肌肉,正在向下凹陷,已变得干瘪细瘦,完全不像一个三十三岁的人该有的生理状态。他向下看去,又见尤只虎的双腿在微微颤抖,似乎不易承受身体的重量……一切的事实,都证实了程欢的猜测,他惊叫道:“这小子正在加速衰老!”<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