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这次我醒过来花的时间好像特别长,是从泥土下的碎尸堆里爬出来的,全身上下都有种破裂后又被强行缝合的剧痛。
周围一个日军都没有,甚至听不到一丝枪炮声。这场战役打响以来,我们处处被动次次挨打,伤亡数远高于日军,长久以来的积弱暴露无遗。
身上的军服早已成了一条条,我向前摸索着,借着月光摸到战壕里,里边躺着的都是我连里英勇的好兄弟,日军显然为了追击并没仔细打扫战场。我扒下一件还算完整的军衣反穿上,又摸到把尸体身下没被日军搜去的刺刀防身用,趁着黑暗脱离了战场。
我没有地图,只看着天上的星星往南跑,初夏朱雀七宿所在的方向就是正南。我早就忘了从哪儿学到的这个,如果想尽快回到本方所占区域,只有一路向南。也不知道跑了多少里路,天亮了,却是阴云密布,我停下脚步缩在一个无人的山沟里,待了一整天,因为我怕跑错方向。
好在雨并没落下来,傍晚时乌云渐渐散去,天一黑,我就继续看着星星跑,等天光再次放亮的时候,我到了一个很小的村子,叫冯集。
很多时候战争区域并不是简单的格子棋盘,而是犬牙交错,所以如果一个地方不在双方交战的核心地带,反而可能是太平的。
冯集的老百姓似乎已经习惯了时乱时和的日子,村里主街的早市照开不误,我不用吃东西,但长时间的奔跑还是让我觉得快饿疯了,手一掏,发觉没口袋。
卖烧饼的是个老头,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看着我咧嘴笑:“老总,你衣服反着穿怎么还能摸着口袋?”
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即使摸着口袋,里面也不会有钱的。
没有钱,土烟倒是有一包,这是我把军服翻过来的发现。老头的眼睛亮了,忽然压低声音对我说道:“老总是战场上逃出来的吧?”
逃?我只觉得脑门子火气上冲,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国军里的逃兵还少么?
“其实,俺们并不看低老总你这样的,看这军衣你也打得很辛苦。饿了吧,这两个你拿去。”他说着抓起两个热腾腾的烧饼塞到我手里,我当然也把烟给了他。
“那老乡你看低什么样的人?”我咬了一口饼问道。
“当官的,每次一打仗,死的都是穷人家的娃,他们照样吃好喝好,紧要时就坐上四个轮子跑路。”
我沉默了,自己只是个下级军官,但对于上头的事还是知道的,国军部队里的腐败混乱由来已久,即便国难当头,勾心斗角借着战争大发横财的人照样比比皆是。
我干脆一屁股坐下来,“老乡,有水吗?”
老头居然已经把土烟叶放进他的烟杆里抽起来,边递给我杯热水,道:“这年头,混一天算一天吧,只是不知道俺这老命,会被日本人还是自家人捞去。”
“自家人?”我抬头看着他。
老头眼眶突然红起来:“前两天有群老总从前面败下来跑进村里,村里看他们可怜,给他们送饭送水,结果当中一个当官的就看中了我那苦命的孙女儿,说下次来一定要拉她做小的…”
“她才十五啊,个枪崩猴如果真敢来抢,俺跟他拼了老命!”
我攥紧了拳头:“那种杂碎能叫自家人么!”
我啃完烧饼,正想站起来说声谢,突然村外就想起了枪声。那声音沉闷无比,绝不是鬼子的三八步枪打出来的,那应该是把中正式,开枪的是“自家人”。
一个头上裹着白巾的汉子飞奔过来,冲着老头大叫:“老于头,那帮枪崩猴又来啦,快带你孙女跑吧,二丰去拦他们,被打残啦!”
老于头毕竟是平民百姓,嘴上说要拼命,真到这时候就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