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然是黑沉沉的,虽然已经是辰时多了,但是街道两边的店铺里仍然是一片黑暗,只有那偶尔出现的几盏灯光在黑暗中隐隐闪烁。
大雨已经差不多停了,但是天空中仍偶尔的飘下几滴雨点儿,滴在那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滴在那黑瓦的屋檐上,滴在行人的衣服上,滴在那有些破旧的油布伞上。
这是一条有些偏僻的小街,虽然它离御街不算远,但是,很显然,这里平时就没有多少人经过,而现在就更是冷清了。空荡荡的街道上看不见多少人,只有一家布匹店的几个伙计忙着进进出出,将那刚才暴雨来临时来不及收起的遮阳蓬放下,并将其搅干。
当这些忙忙碌碌的伙计将手中的活计忙完的时候,街道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嗒嗒”声,几名伙计扭头一看,却见一名身穿青衫的儒生正向着这边走来,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他的左手紧紧的将一本书抱在胸前,而右手则提着一把收起来的油布伞,伞尖不时的滴下几滴水珠,脚上的那双布鞋已经完全湿透了,看起来他应该是刚刚经历过刚才的那场暴雨。
儒生走过几名伙计,向他们望了望,随即便又转过头去,继续沿着街道向前走。很快,他就走到了这条小街的尽头,并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了看紧邻着御街街口的一座小酒铺,他略微犹豫片刻,随即走了进去。
酒铺里与街道上一样,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位客人,店里仅有的一个小伙计正懒洋洋的躺在一条斜靠在门框上的长凳上,小伙计架起二郎腿,眼睛半睁半眯着看着那乌云密布的天空,还有那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点儿。
儒生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便走进店里。
那伙计翻身坐起,两手撑住膝盖,向那名儒生看了看,随后缓慢的站了起来,跟在儒生身后走入店里。
那儒生走到一张油腻腻的桌子边,俯身看了看那桌子边的一条长凳,随即便将右手中拿着的油布伞轻轻的靠在桌子腿上,接着便将左手中抱着的那本书打开,从中拿出一张很厚的纸,将其轻轻的铺在那同样油腻腻的长凳上,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慢慢的坐在了那张纸上。
伙计站在一旁,静静的等待儒生忙完这一切,然后才不紧不慢的问道:“秀才爷,今天您点什么菜?还按照前两天上菜吗?”
儒生仔细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将其缓缓挽起,接着从腰带上挂着的那个瘪瘪的钱袋里小心的取出一锭很小的碎银,递到那小伙计的手中,随后也不紧不慢的说道:“还按照昨天的上菜,一碟油豆腐,一碟豆芽,一碗素面。”
伙计嘴里轻声嘟囔着,转身走到里间门边,掀开门帘子,走了进去。
儒生抬起头,看了看外面,若有所思的晃了晃脑袋,嘴里喃喃道:“这么些天了,也该出榜了吧?”
“哎哟!我说怎么今日眼皮直跳呢,却原来是秀才爷来了,您一来,小人的店里立马多了几分文气,小人巴不得您天天都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儒生身后传来,将他的思绪打断。
儒生回过头去,却见一名身材矮胖,身穿一件油腻腻的厨子围裙的中年男子走出里间,正向着他乐呵呵的笑着。
儒生也笑道:“唐掌柜真会说话。不过也许你说的对,周某恐怕以后就要住在你这里了。”
“哈哈!秀才爷也跟小人开玩笑!哈哈!”唐掌柜张开大嘴,笑的声音更大了。
儒生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随后正色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前两天我在你这里吃饭,就是因为会馆不再管我的饭了,而今日江浙会馆更是干脆将我给赶了出来,以后恐怕就没地方可去了。昨天我来向你打听在你这里住店的价钱,你可对我说好了的,每日五文钱,不管饭,我现在就搬了过来,从今天起,我就在你这里住店了。”
唐掌柜显然被这儒生的话吓住了,他愣了半天,方才眨着眼睛说道:“秀才爷不要跟小人开这个玩笑,小人昨天是说笑的。小人的酒铺虽然有几间偏间儿,但那是放柴草杂物的,怎可让秀才爷委屈?若是秀才爷真的想到外面住店,大可以到城里的大客栈去住,怎能在小人这里委屈呢?”
儒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并说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我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钱了!前次靖海公大人奉旨讨伐桂王之时,两军在鄞县一场恶战,鄞县被打成一片废墟,我的祖屋也毁于战火,屋子中的所有能拿得动的东西都被乱兵拿走了,家破财散,凄惨无比,幸亏我在旁县还有亲友,否则的话,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没有。本来我还可以在那江浙会馆租下廉价宿屋居住的,但是……哎!”儒生仿佛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话,因而不再说下去,而是重重的叹了口气,痛苦的摇了摇头。
唐掌柜与儒生一同摇头叹气,并说道:“既然秀才爷不嫌弃小人这里,那么就住下吧,等会儿小人去将小人住的屋子腾出来,不能委屈了你。”
儒生急忙摆手道:“不可,不可!若如此,那我就不在你这里住了。”
唐掌柜坚持道:“你是贵人,怎可住柴草屋?小人吃惯了苦,自然是没什么的了,秀才爷住在小人这里,小人面子上有光啊!”
看着那掌柜走回里间的背影,儒生又痛苦的摇了摇头,喃喃说道:“面子有光?哎!从何说起呢?”
掌柜的动作很麻利,当那小伙计将饭菜给儒生端上去后,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屋子,并提着一个包袱走到儒生身边,说道:“秀才爷,您搬家怎么连行李、被窝卷儿也不带的?小人这里还有一床薄被面,幸亏现下天气炎热,不怕着凉,若是不嫌弃的话,这薄被面你就将就着用吧。”
儒生站起稽首道:“烦劳唐掌柜了,如今周某是落魄之人,怎会有那么多讲究?”
掌柜转身将那包袱又抱回了里间,在屋子里又忙碌起来。
周秀才坐回长凳,拿起筷子,看了看那碗连一丝油星儿也不带的素面,接着又看了看那碟油豆腐和豆芽,随后便用筷子夹了块油豆腐,将其放入面碗中,搅了几下,接着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伙计站在儒生身边,望着那狼吞虎咽的儒生,脸上显出奇怪的表情,张嘴想问,但随即又闭上了嘴,他转身回到了店门口,依旧懒洋洋的躺到了那张斜靠在门框上的长凳上。
周秀才专心的吃着饭,看起来他似乎已经饿了好久,连吃像也不那么讲究了。
“周兄,原来你在这里!”正当这儒生吃的津津有味的时候,又一名儒生走进了店。
此人看起来最多二十来岁,相貌堂堂,身材中等,而他身上穿着的儒衫明显的比这名儒生精致了许多,而且腰上还系着一条镶嵌着精美青玉的腰带,腰带上则挂着一个精制的钱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正在吃饭的周秀才抬起头来,寻声望去,待看清了那人的相貌,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忙着低下头去,将挂在嘴上的面条吸干净,随后用手抹了抹嘴,接着便慌忙站了起来,向那来人稽首道:“原来是西溟贤弟,方才周某一时失态,让你见笑了。”
年轻儒生笑着稽首还礼道:“周兄不必在意,我最喜欢的就是周兄的豪爽性格,毫无做作之感,比那些酸儒好上万倍。”
周秀才歉然道:“我已饿了两顿了,今天一早又被人赶了出来,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拿,只抱了本《论语》就跑了出来,本想去看看出榜了没有,却不料又遇上暴雨,这才从伞铺赊了把伞,等到了贡院外,却又发现那墙上仍是空白一片,心下有些失落,等走到这里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受不了了。”
年轻儒生怒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匹夫!我方才去找你,等到了会馆才得知你已经走了,我见那些会馆的小厮们神色有些不对,便知道你遇到了麻烦,于是马上到处找你,一直找到这里,才找到了你。周兄不必介怀,待你吃完饭,我与你一同去与他们理论!”
周秀才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想与他们再纠缠了,我已经决定在此店住下,待过得五六日,若再不发榜,我就回乡去了。”
年轻儒生问道:“他们为何将你赶出会馆?莫非还是为了你去应试的事?”
周秀才一愣,不觉嘴角一紧,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他们告诉你的?”
年轻儒生摇头说道:“是我猜的,其实跟你一样遭遇的人还不少呢!”
周秀才不明白,于是追问道:“什么意思?”
年轻儒生说道:“从昨日起,湖州会馆、徽州会馆、江西会馆都开始赶人了,凡是参加过此次科考的人,几乎全被他们给赶了出来,我也正是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才出来找你的,却不料你还是被赶了出来。”他顿了一顿,又说道:“你怎么能住在这里?一定是身上没有多少钱了吧?不要紧,住到我那里去,我在客栈包了个大厢房,住咱们两个人没有任何问题,钱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我去向家人多要些就是了。对了,我正想让你好好的指导一下我的书法和水墨山水呢!”
周秀才推辞道:“不可,不可!怎好打搅于你?”
年轻儒生叹道:“周兄别推辞了吧!你我二人虽不是亲兄弟,但确胜似亲兄弟,我怎能忍心让你住在这里?若你执意如此,那么我就也搬过来与你住在这里。”
周秀才忙摆手道:“不可,不可!怎可让你与我一同吃苦?想当年,周某家中虽不算大富,但也可保温饱,却不料一场兵燹使得周某家破财无,若不是亲友资助的话,我还无法到这里赶考呢!此次朝廷恩科特别的很,与往日大不相同,楚国公与靖海公允许各地的贡生、秀才、举人一同应试,当真是宽容的很,远比以前的科考要简单的多,若是周某此次还不能及第的话,我有何颜面回乡?”
年轻儒生见激起了他的伤心之事,便急忙将话题转移,说道:“据说此次朝廷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各地的考生太少的缘故,要不然的话,我等怎能直接参加殿试?多的话就不说了,快跟我去客栈吧,这素面不吃也罢,我请你吃鱼翅宴。”
周秀才忙摇头道:“既然已点了菜,怎可浪费?盘中之餐,粒粒辛苦,不可浪费,待我吃完再说。西溟贤弟,你先等我片刻。”说完,他便坐了下来,继续吃饭,不过样子已经斯文了许多。
年轻儒生无奈,只好坐在桌子对面,并转过头去,对那一直愣在自己身后的小伙计说道:“小二,去,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拿来,我要与周秀才一同痛饮。”
虽然两人又推让了一番,但是,最后那酒还是提了上来,而且在年轻儒生的坚持下,三盘荤菜也加了上来。
年轻儒生端起酒杯,尝了一口那所谓的“水酒”,眉头不觉一皱,随即召来掌柜,对他说道:“你这酒没味道,你这就到外面给我买一小坛上好的汾酒来,我要与周秀才痛饮一番。”说完,便从腰间的钱袋里拿出来两块银圆,交到了掌柜的手里。
掌柜接了银圆,马上转身吩咐小伙计加意伺候,自己则走出酒铺,沿着御街快速奔去。
两名儒生一边品尝那并没有什么味道的水酒,一边小声的商议着事情。
此时,天上的乌云已经渐渐散开,天慢慢的变亮了,几缕阳光透过了大开着的窗户,照射在那店内的墙壁上。
小伙计从墙壁上的壁龛上取下一盏油灯,将那灯上的火苗吹熄,随后又转过身去,准备继续躺在长凳上享受雨后的阳光。
但不等小伙计躺上去,三名大汉已经迈着大步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毫不客气的将那小伙计的耳朵拧住,说道:“快给爷们儿几个摆上酒菜,把你老子叫出来,就说爷爷们来收孝敬了!”
小伙计挣扎的挣脱那大汉的拧扯,慌慌张张的说道:“我爹不在。”
那领头的大汉一愣,随即又说道:“不在?去哪儿了?”
不待那小伙计回答,他们三人即迈着八字步,走进了酒铺。他们大大咧咧的扫视了一眼店里的陈设,并特意的看了那两个儒生几眼,随即冷哼几声,选了几条长凳坐了下来。
领头大汉大大咧咧将一条腿搭在长凳上,并傲慢的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兄弟就在这里等着他!”他猛的一拍桌子,对着小伙计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将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端上来!”
小伙计哪敢停留,当即转身进了里间,随后那里间里便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想是小伙计打翻了什么东西。
听到这阵响声,三个大汉相视而笑,随后转过头去,仔细的打量着那两名儒生。
周秀才很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他眉毛渐渐的挤到了一块儿,停下筷子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小伙计最终还是将酒菜端了上来,那三个大汉毫不客气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痛骂酒的味道太差,小伙计自然是不敢说什么别的话的,只是愣愣的站在角落里。
那领头的大汉伸出手指,将一条卡在牙齿缝中的肉筋剔出,随后喝了口酒,口中忽然说道:“二位兄弟昨日才从福建回来,错过了一场好戏,这可真是可惜的很啊!”
一名大汉巴结着问道:“什么好戏呀?不如大哥讲讲,也让我二人见见识识。”
那领头大汉斜着眼看了看那两个埋头吃饭的儒生,嘿嘿冷笑两声,说道:“前些日子,那些到皇宫门口闹事的儒生们的事情你们听说过吧?”
一名大汉答道:“昨夜听别的兄弟说起过,只知道他们最后被人给打散了,详细经过却不得而知。我二人一去福建就是两个多月,这南京城里的趣闻倒真是错过了不少。”
领头大汉得意的笑道:“其实那天的事情大哥我也是亲历者,而且我还亲手把十几个酸儒打得哭爹喊娘,当真是痛快之极!哈哈哈!”
另一名大汉谄媚道:“大哥的神勇一向是让人佩服的,只是不知道大哥为何要打他们?是否是看他们不顺眼?”
领头大汉冷笑两声,说道:“我与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咱们兄弟只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谁让那些酸儒不识抬举呢?嘿嘿!说真的,老子还真是打上瘾了,若是今天还有哪个酸儒不识抬举的话,老子照打不误!”说完,他挽起袖子,有意无意的向着那对面的两名儒生晃了晃拳头。
那周秀才再次停下筷子,并将头抬了起来,向着那三名大汉望去。
“看什么看?想讨打么?”那领头大汉瞪着双牛眼,向着周秀才再次晃了晃拳头。
周秀才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指着那大汉,说道:“半月之前,那些殴打士子们的泼皮无赖就是你们这些人么?”
“是又怎么样?莫非你也想讨打?”那领头的大汉也站了起来,并向前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