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驱散了咸阳的炎热。
立秋了,可秋老虎仍在肆虐。但这一场大雨,把最后一丝酷暑赶走,端的是天凉好个秋!
李斯坐在轺车上,闭着眼睛,就好像睡着了。
车轱辘碾压着湿漉漉的青石路面,发出咯吱的声响,让李斯的心境,变得起伏不定。
山东奏报已经传入咸阳,三郡之乱都平息了。没想到,一场原以为会很棘手的动荡,居然是这般草草收场。李斯不得不正视那个年仅二十的小子,似乎也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莽夫。
不过,动荡虽然平息,但李斯心里明白,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去。
以陛下之心性,断不可能容忍这种叛乱的事情发生。三郡动荡,牵扯其中的官吏近二百人。追究起来的话,只怕是要赤地千里,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可问题在于,如今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那六国后裔躲在暗处搞风搞雨,山东黔首一个个更是蠢蠢欲动。
南北两疆战事已经结束。
但是想要彻底稳定,却非一日之功。
也就是说,屯扎在南北两疆,近百万大军暂时无法抽调回来,中原地区的兵力,仍旧空虚。
人心不安,必有混乱。
当务之急是要安抚人心。如果大加屠戮地话。反而会让本就不甚平静地山东。变得越发动荡。
为此。李斯专门去拜访了老丞相王绾。
王绾身体不好。已经是病入膏肓。但不可否认。老丞相对时局地了解。非常清晰。和李斯谈话时。也一力要求他向陛下谏言:齐鲁安定。则中原安定;中原安定。则楚地也就安定!
老丞相说地中原。是指三川郡、砀郡、陈郡。泗水郡和颍川郡。
只要这五个地方不生动荡。那么位于大江以南地谋逆者。就不足为虑。以刀斧相加。固然能解一时之忧。但同样也会生出隐患。王绾地意思非常明显。那就是尽量减少在齐鲁之地地杀戮。
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关键在于,陛下日益刚愎,少有人能够劝说得了。甚至连陛下最为信任的上卿蒙毅,现在说起话,也变得非常谨慎。究其原因,还是要追溯到秦清之死。秦清的死,引发了坑杀方士地事件。也让陛下越发的不相信别人。现如今在朝堂上,大臣们说话,都要小心翼翼。
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说错了话,丢掉性命。
李斯在思索着,如何向始皇帝谏言。可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头绪。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让李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紧跟着,就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大公子奉诏入宫,速速让开道路。”
大公子奉诏入宫?
李斯一怔,心里不免感到奇怪。
大公子扶苏在昨日刚离开咸阳,怎么突然间又回来了?
心里疑惑,可是嘴上却不慢,“速速让路,莫要挡了大公子的驾。”
李斯是个很爱慕虚荣的人。这和他的出身经历,有着密切地关系……李斯出身贫寒,求学之路也不甚顺利。所以,在内心深处,始终怀有一丝自卑。所以在发迹之后,变得越发高傲。
特别是在接掌丞相府之后,权力虽则小了,但身份地位却提高了。
以至于李斯对自己的排场依仗,越来越看重。甚至有一次。连始皇帝都看不过眼儿,嘀咕了两句。
幸好有人通报了李斯,让李斯注意了很多。
可天生就是那虚荣的性情,李斯虽然收敛了,但在大多数时候,依旧非常的跋扈。
不过,李斯的跋扈也要因人而异。至少对大公子扶苏,他也要收敛一些。车夫连忙把轺车赶到路旁,还没等站稳。就见一队骑军风驰电掣一般掠过。朝着咸阳宫方向,急驰而去。
“速往咸阳宫!”
李斯敏锐的觉察到。大公子扶苏的突然折返,必有大事发生。
轺车加快了速度,在咸阳宫门外停下来。李斯刚走出轺车,就见右丞相冯去疾和大将军冯劫父子也抵达咸阳宫门外。李斯连忙迎上前去,向冯劫拱手行礼。按照秦朝官制,丞相分左右两个。右丞相高于左丞相,又称主相。而左丞相,则为副相,也就是说,冯劫是李斯的上官。
若说这咸阳城里,除了始皇帝之外,能让李斯顾忌的人,屈指可数。
而冯劫,恰恰就是其中之
冯劫点点头,“我也听说了……好像是陛下连夜派人召回了大公子,看样子是有大事发生。”
“我们……”
李斯正说着话,就见赵高从宫门中走出来。
如今地赵高,看上去好像变了个人似地。脸上带着笑容,同时说起话来,也是小心翼翼,十分得体。之所以这样,却是因为在巴蜀动荡之际,蒙毅查出了赵高曾收授秦家贿赂的事情。
按照大秦律,收受贿赂,当处以桀刑。
幸好赵高是始皇帝幼子嬴胡亥的老师,胡亥出面求情,加之始皇帝对赵高也颇喜爱,所以让蒙毅饶了他地性命。不过,原本加授给赵高的官职,除了中车府郎中令一职以外,全部取消。赵高的女婿阎乐,也被罢免的官职,成为咸阳城的看门小吏,并且降爵三级,从五大夫爵,降为官大夫爵……为此,赵高一改早先的骄横,不管看见谁,都小心翼翼的伺候。
“两位丞相,大将军……高正说要去请你们呢。”
“赵郎中,大公子匆匆忙忙回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将军冯去疾。走上前轻声的询问。
赵高一笑,“没甚大事……只是昨日平阳发来奏报,陛下看完之后,就立刻下诏召回大公子。
如今,陛下正和大公子。蒙上卿在商议事情。
陛下诏令,让两位丞相在宫门等候。一俟事情商议完毕,要马上召见两位丞相。嘻嘻,既然两位丞相已经来了,也就省了老奴一番腿脚。还请两位丞相稍安勿躁,老奴先回宫复命了。”
李斯和冯家父子,面面相觑。
平阳奏报!
莫非齐鲁之地,又生出事端了吗?
咸阳宫之中,始皇帝面无表情的端坐丹陛之上,静静地看着在丹陛下伏地而跪的扶苏和蒙毅两人。鹰隼般的锐目。此时此刻却是半睁半闭,让人无法猜度出他内心之中的真实想法。
扶苏和蒙毅面前,有一本翻开地奏折。
雪白的程公纸。密密麻麻得用秦小篆书写着。其中的内容,让扶苏和蒙毅不由得心中发颤。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音错。四声)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只这开篇一段内容,就看的扶苏和蒙毅苦笑连连。
这些话,说的太重了!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若翻译成后世地白话文,大致意思就是:我私下里考虑现在地局势,应该为之痛哭的有一项。应该为之流泪的有两项,应该为之大声叹息的,足足有六项。
而至于其他违背清理,还造成大道偏颇的事情,更是难以在奏疏之中一一列举。
向陛下您进言的人都说,天下已经安定了,并且治理的很好了。可是我认为不是那么回事。
说天下已经大治的人,不是愚昧无知,就是阿谀奉承。都不能真正了解什么事治乱大体地人。这就如同。有人抱着火种放在堆积地木柴下面,而自己却睡在木柴上面。火没有烧起来的时候。他便认为这里是安全地地方……现在国家地局势,睡在积薪之上,有什么区别?
好家伙,这是把大秦的臣子全都给骂进去了!
甚至,还小小的讽刺了始皇帝一下,把始皇帝比喻做那个睡在积薪之上的人……
写这份奏章的人,胆子可真是不小。扶苏和蒙毅忍不住往下看去,只见奏章上一一列举了目前朝廷的过失,包括各种需要面临的问题,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隐患,写的非常犀利。
特别是针对始皇帝如今对山东六国百姓偏颇地态度,更是辛辣的指出。
奏章中还说:陛下现在可不是八百里秦川的秦王,还是整个天下的共主。既然整个天下都是您的,那么这天下的臣民,也就不应该有老秦人,或者山东六国百姓的区别。大秦之下,没有地域的分别,所有人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秦人。既然都是秦人,为何要限制山东百姓,走进秦川?所以说,陛下你做这样的决定,绝不是一个英明地决定,而应该改变。
楚王好细腰,满朝皆菜色。
您如今是九五之尊,功勋能和三皇五帝并列的始皇帝,更需要注意这一点……
写这份奏折的人,真有种啊!
这是扶苏和蒙毅在观阅时,内心中唯一的感受。
可是当他们看到最后的落款,又不禁面面相觑起来。那署名,赫然正是那个泗水都尉刘阚。
“父皇!”
扶苏惶恐不已,“那刘阚不过一莽夫耳,胡言乱语一番,父皇万勿放在心上。那家伙就是胆子大,混劲儿一上来,什么都不顾了……父皇,还请看在他也是出于忠心,勿怪罪于他啊。”
却见始皇帝轻轻摇手,“朕自泰山封禅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如此发人深省的文字……昨日这份奏折承奉到朕手中的时候。朕很生气,很不高兴。但是仔细再一看,却又吓了一身的冷汗。
自天下一统,朝中老臣相继离去。
满朝之中,竟再也找不到一个敢说朕不是的人。这老罴,倒是个鲁直之人。说地虽然不一定对,但是却甚得朕心。扶苏,你说他胆子大,一点都没错。但说他胡言乱语,却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