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戬含笑目送备选新弟子们上车——四皇子、九公主，慈溪郡王世子……还有几个宗室，总共三十一个备选弟子，姓周的占了六席。而玄隐几个大姓中，只有林家有嫡系入选，赵家进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其余都是……挺出乎意料的人选。</p>
到底是这一届的世家子弟们都格外道德败坏，才上名单就被刷下来，还是支师叔故意的？</p>
那就不好说了。</p>
一个蓝衣在他耳边小声问：“都统看谁有潜力入内门？”</p>
“看你问的人，我等乡巴佬连内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庞戬漫不经心地回道，“反正不是姓周的，就是姓林的。”</p>
那蓝衣说道：“那剩下的将来就都是咱们同僚了。”</p>
“拉倒吧，”庞戬懒洋洋地跟上去，“潜修寺又不是通下水道的‘吉祥如意杵’，进去就能把灵窍给你捅开。每年都有不少除了吃胖十斤之外一无所获的。”</p>
缀在队尾的奚平闻言抬起头，这小子耳朵不知怎么长的，隔着数丈远也能听见别人低语，可见平时没少听墙角。奚平过滤了其他信息，就听出了潜修寺伙食不错，挺高兴，自来熟地冲庞戬挥挥手。</p>
庞戬脸上一刹那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忍不住问同僚：“我看起来很平易近人？”</p>
手下不解其意，顺口拍马屁：“自然，都统一向都是和善亲切的。”</p>
庞戬面无表情：“一会儿去医堂领几丸治眼病的药。”</p>
这时，赵誉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p>
赵家嫡系第一个被支将军勾出名单，连带着赵誉都灰头土脸的，这一阵比平时还低调三分。他也不跟别人有眼神交流，凑到庞戬面前耳语道：“都统，看守的人不尽心，方才来报，那螟蛉半偶跑了……”</p>
“跑就跑了呗。”庞戬没往心里去，没开灵智的小半偶危害性还不如流浪狗大，看那品相也不怎么值钱，算不得财务损失。</p>
“这……”赵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毕竟是支师叔点名要的东西。”</p>
“师叔要他干吗使，本来也是不忍心看着这小玩意活活饿死罢了，你……”庞戬为大选那一堆繁文缛节忙了好几天，这会儿正精神不济，差点把心里实话秃噜出来。</p>
一句“你与其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揣度上意，不如好好管教族中子弟”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p>
“你……不用管他，一个靠灵石活的半偶，不会在凡间乱窜的，没准是这帮少爷小姐们谁的行李里带了好东西，被勾搭走了。”庞戬生硬地把话拽回来，假模假式地拍拍赵誉的肩膀，“我送小崽子们‘上学堂’去，去去就回，这两天金平就交给诸位兄弟了。”</p>
说完，他嘬唇作哨，脚下浮起一把长剑。</p>
庞戬御剑而起，所有拉车的白马齐声长嘶，迈开马蹄，沿着已经清空的正阳大街飞奔起来。</p>
奚平将头探出窗外，见清空的街道两侧，犄角旮旯的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百姓见了御剑的蓝衣半仙，仿佛目睹天神降临，激动地在路边下拜。</p>
庞都统显然已经习惯这场面了，袍袖翻飞，目不斜视。</p>
有那么一瞬间，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心里也生出了羡慕。</p>
他忍不住想：一年后，我也能穿上这身蓝袍，威风地飞过去吗？</p>
这时，车队经过了合音楼——合音楼是皇商产业，整个金平城最高的酒楼，在东定城门口，来的都是送行的人。</p>
阁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有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好像是庄王。</p>
可不等奚平看分明，车队就忽然加速，风一样地冲出了东定门。</p>
奚平一个没坐稳，后背撞在了车厢上，巨大的气流从车窗涌进来，车窗上铭文一闪，自动封死，他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压在了车座上。</p>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奚平才刚爬起来，就听窗外庞都统朗声笑道：“都扶稳坐好了，最好还是别开窗往下看。”</p>
这话可太管用了，话音没落，几乎所有马车窗都打开了，齐刷刷地探出了脑袋。</p>
奚平被掺杂着郊外烟尘的烈风呛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即他震惊地发现，金平的大地已经远离了他们，屋舍道路、高阁细水仍在不断缩小……他们飞到天上了！</p>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当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回车里，厥过去了。</p>
庞戬惬意地御剑于侧，浪得没边，飞到近前，顺手替那位晕过去的兄弟把车窗封好：“啧，怕高还不听劝。”</p>
瞥见奚平被风吹变形的脑袋，庞都统突然目光一凝，察觉到了什么，嘀咕道：“原来是跑你那去了。”</p>
“啊？你说什么？”奚平灌了一耳朵狂风，只觉“凭虚御空”的滋味一点也不美妙，吼叫道，“尊长，你不怕脸上吹出萝卜皴来吗？”</p>
还没等庞戬回答，奚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一角桃红衣摆从车座底下露了出来。</p>
白日闹鬼了！</p>
奚平不提防吓了一跳：“呔！”</p>
那桃红衣摆的主人忙往里缩，奚平一脚踩住了衣摆，直接伸手把那“鬼”拽了出来。</p>
只听“哗啦”一声，一匣子蓝玉灵石滚了一车，他从车座底下拽出了个小娃娃。</p>
小娃娃两只小爪子各攥着一颗蓝玉，嘴还不自然地紧抿着。</p>
奚平：“……”</p>
他是不小心拿错行李了，把谁家孩子给顺来了吗？怎么这小东西还有点眼熟？</p>
这时，一道指风从窗外打进来，点在小娃娃胸口上，那小娃娃“哇”一下，又吐出两颗蓝玉来，露出满嘴的尖牙。</p>
“是你！”这口熟悉的“钉床”牙提醒了奚平，这小娃娃正是安乐乡里那剥皮邪祟的“小奴儿”！</p>
“嚯，大户人家。”庞戬不知什么时候穿墙进了他的马车里，看了一眼石子一样滚了满地的蓝玉珠，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冷。</p>
螟蛉半偶一见他，立刻吓得不敢挣动了。</p>
庞戬挥挥手，散落的灵石自动滚回了木匣里码好。他捡起来大概一掂，就知道足有一百多两。匣中灵石珠子颗颗晶莹饱满，不带一点杂绿，都是上好的蓝玉。</p>
这一匣珠可谓是天价。</p>
“家底够厚的，”庞戬撩起眼皮审视着奚平，笑容冰冷下来，“永宁侯爷薪俸这么高？”</p>
“别提了，就侯爷那一壶醋钱，还不如祖上在南郊留的那点地管事呢。”奚平好像没听出庞戬话里的刺，顺手关好怪风呼啸的车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尊长坐，吃点心吗？我从家带的，还热着呢。”</p>
庞戬脸色稍缓，谢绝了他的好意：“哦，家里有祖荫。”</p>
南郊现在早就没人种地了，镀月金下凡以后，各种蒸汽火机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尤其是坐拥运河码头的南郊。要是在那有块地，光靠地租就能富得流油，难怪阔绰。</p>
庞戬将灵石匣子盖好，放在一边：“你家有多少地，禁得住这么花？”</p>
奚平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三百亩吧，谁知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地租也就仨瓜俩枣，我们家侯爷主要还是靠脸吃饭。”</p>
“哦？”</p>
奚平：“尊长听说过‘崔记’吗？”</p>
庞戬还真听说过。</p>
崔记是江南最大的珠宝行，在金平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独占一个闹中取静的大院，那些贵夫人大小姐们身上要是没两件崔记的东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p>
字号有名到了一定程度，不买他家东西的人也会有耳闻——比如毛孩子都知道合音楼的状元红，和尚也听说过栖凤阁的桂花鸭，庞都统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也能认出崔记那割开了全金平贵妇荷包的鲤鱼小印。</p>
奚平在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 “我娘就姓崔，崔记是我外祖家的买卖，我娘有三成股份。”</p>
此事说来话长：崔夫人当大小姐那会儿，一次跟小姊妹郊游，途中马车坏了。侯爷正好碰上，好心搭了把手。崔大小姐是个花痴，一眼就被他色相蛊住了。</p>
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虽然在崔大东家眼里，姓奚的约等于是穷光蛋，但以世俗眼光看，芝麻官也是官宦之家，也比商人门第高，奚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入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