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令张澹回到自己位于城东的府邸,脸上早已没有了上那副阴郁不满的神色,吩咐下人准备好了笔墨纸张,然后便将奴仆们都赶出了书房。他凝神静气铺开了纸张,提笔蘸墨,文不加点地给远在汴京的王峻写起信来。
他在信中大体描述了今天一天生的事情,在信的末尾写道:“……以澹观之,新任延藩年未及而立,智不及中人,割据边陲之心或有之,入秉中书之志则无也。斯人庸材劣质,不足相公垂窥。与相试,以为该藩固非下所系,却亦无意于龙冈,似可不必以为意……”
写完了,张澹沉吟了半晌,却终究没有落款写明日期。随即他将信件折好装入锦囊,叫进在书房外伺候的书童道:“吩咐张宏即刻前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身长力大的汉子走进了书房,行礼道:“老爷……”
张澹也不多说,将锦囊递给他道:“……带上这封书信,夜启程赶奔京师,限于三日内抵达汴梁交到枢密王相公府上——外面这锦囊无所谓,内中的书信必须交给王相公亲启,事关紧要,务须仔细,若出了半点岔子,你便不要回来了……”
那汉子躬身领了信函,什么话也没有说,行了个礼,转身去了,却与一个相貌平庸腿微瘸的中年文士擦身而过。
那文士一面扭头看着那汉子离去一面迈步进了书房,却见张澹长身而立似乎正在沉思。他皱起眉头道:“东主,逃席了?”
张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展颜笑道:“辰阳来了,方才听说你今日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便不曾叫你——不错,席间龙冈老儿来搅局,我便借机遁身了!”
那文士名叫江旭,字辰阳。乃是张澹幕中的席谋主。听张如此说。他皱起眉道:“东主已经给王丞相写过信了?”
张澹点了点头:“已经叫张宏送去了!”
江旭默然,张澹微笑着缓缓向他道出了今天迎接李文革地经过,同时也将自己写给王峻的信函上对李文革的评价重述了一遍。最后笑道:“……便是如此,王相公那边再有何差遣,最快也要五日之后才能送信过来,那时候这个麻烦早已在虎牢关外了!”
江旭神情缓和了下来,轻轻颔道:“如此推脱确是好法子。只不过王相公只怕亦要迁恼于东主,京师里面还是要疏通一下。”
张澹笑了笑:“我是京县令长,除授贬黜均要走中书门下的流程,王相公现在还在拉拢招揽我的时候,轻易不会动这么大的手笔,以后的事情,熬得一时是一时吧!”
江旭点了点头:“李文革此人,究竟如何?”
张澹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想了半晌。方才缓缓道:“不好说……”
“此人相貌平常,身材瘦小,望之不似英雄。说话行事不拘礼节,对龙冈老儿全无顾忌,似乎根本不知道朝廷这汪水地深浅。不过其麾下地亲兵却煞是了得,站在那里便凛凛有血色,我虽不知兵,却也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地杀伐之气,没有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是万万没有这样的气质的。我敢断定,全洛阳只怕找不出一个一个这样的士兵。这些亲兵对这个李怀仁唯命是从,似乎只要一个眼色便可赴汤蹈火……根本无需言语命令,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此人身材虽然瘦小,然则往那里一坐腰杆笔直目不斜视,自有一副渊亭峙岳的不凡气度,禁军中能打仗的将军本官见得也不少,两韩和赵氏父子都算是武人世家,酒宴之上照样东倒西歪不成模样,此人不过是个奴才出身地将,自崛起至今不过短短一年多时光,却练的一副无人能及的兵姿态——宴会上我一直在想,此人定然不是半路出家的武人,祖上若非军中宿将,便是自身出身于营伍之中,阴差阳错之下才入李彬府中为奴……”
江旭点了点头:“能在一年之内由籍籍无名的一介匹夫做到府卫大将军一方节镇,断然非平常人所能为,若此人不是延州方面推出来的傀儡,便是隐瞒了自家的身世来历,这其中或许有何隐衷也未可知!”
“……隐衷……”
张澹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缓缓问道:“辰阳的意思是?”
江旭摇了摇头:“卑职甚么意思也没有,只是提出一种可能地内情!”
张澹摆手让着江旭坐下,然后吩咐书童上茶,自己也缓缓坐在江旭地对面,微笑着道:“辰阳与我名义上分个上下,实际上与家人无异,有话不必吞吞吐吐,但讲不妨!”
江旭道:“东主请仔细想,若这李文革真个乃是武人世家出身,自幼便娴熟于营伍,却家道中落不幸入李彬府为奴,那么其家世究竟如何?又是何时中落的?即便败落了,他既然在营伍中为军将,又何必自贱身价自卖为奴呢?”
张澹皱着眉头,一只手轻轻敲击着书案,轻声道:“讲下去……”
江旭道:“只能说他有苦衷,而且这苦衷还不足为外人道,否则便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张澹眼睛亮了一下,缓缓道:“他今年三十二岁……”
江旭笑吟吟点头道:“按照岁数算来,天福元年他刚好十七岁,按照十一岁行冠礼的规矩,应该已经在营伍中呆了六年之久了……”
“……若是如此,倒也能说得通,可是他为何又去了关中呢?”
“我听说天福权相桑维翰与延州地李彬
交好友……”
张澹缓缓点头,随即笑道:“即便如此。却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江旭缓缓摇了摇头:“东主,王丞相是个刻薄人,平素又是最不讲理的,不肯帮着他顺着他便是与他为敌,不要说东主这样地地方令长,便是中书的相公们也吃足了他这脾气的苦头。仗着皇帝的宠信,他连冯令公都不大放在眼里,又何况是东主。说句恕罪的话。东主在他的眼里。只怕连个虫都不如。您虽在信函里说明了您的识见,毕竟是自作主张了!王丞相是要东主在洛阳想办法除掉这个姓李的,如今听东主地意思,不要说此人地身份,便是他身边那些护卫,也远不是东主地力量所能对付得了的。只是这些苦楚,只是我们觉得而已。王丞相却不会相信!”
张澹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才写了封信给他,指望着这位秀峰相国对我这投靠之人能够客气些!”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江旭摇了摇头:“卑职以为用处不大,王相公如今处处压制着澶州一头,不会在意东主是否肯投靠于他,否则他便不会直接派人来给东主下令,而且不提任何交换的条件。在王相公看来,武大尹这种根基深厚大智若愚的老家伙玩不动。但如东主这般品秩卑微又年轻没有资望的人却正好拿来利用。东主真的按照他说的办了。万一朝廷怪罪,卑职敢保证王相公一定会死保东主无事,但是若是东主没有办。那么王相便不再视东主为门人,反倒要想办法来刁难对付东主了,这人讲义气,却不太讲道理……”
张澹皱起眉头道:“那辰阳地意思是?”
江旭问道:“秀峰相公为何一定要将这李文革置于死地?”
张澹苦笑道:“高家曾经向他行贿,他收了钱,却未能阻止此人成为延州节度,一来没了面子,二来在高家那里失了信用,偏偏他又是个将面子和信用看得极重的。因此虽然高允权死了,高家也再无人能够掀动李文革,他却始终不能甘心,李文革在延州时,他鞭长莫及,此刻此人来到了关东腹地,他若是不出这口气,怎么对得起他那睚眦必报的名声?”
江旭摇了摇头:“这个原因虽然有道理,卑职却始终不能全然相信!”
他顿了顿,道:“不过既然王相公要对付李文革,那么比暗中刺杀更好的法子便是陷害!”
“你是说——?”
“不错,无论李文革本人是否与后唐皇室有关联,只要这个谣言传开,无论是今上还是澶州,便都不可能对其放心使用,杀人不一定要用刀,谣言乃是取人性命却不见血的利器,此事做起来全无风险,而效果却比一刀杀掉李文革要好过百倍。刺杀节度的罪名不小,一旦事情败露,就算王相百般周旋袒护,东主也不免远窜他郡,但是派出些耳目,放出些谣言,却没有丝毫罪过,朝廷即便追查,也多是落实到东主身上,这样的无头公案,破上一百年也不稀奇,有谁会为了延州的藩镇来苛求东主呢?这样做既不违拗王相公地意思,实际上比他地做法效果还要好,还不易露出马脚——就算最终主上不杀李文革,王相公也不能将此事怪到东主身上了……”
“妙计!果然是妙计!”张澹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的书童禀报道:“老爷,刘班头回来了!”
张澹一愣,这个刘班头是他以洛阳县名义派出去以保护李文革的名义监视延州方面众人地,如今怎么擅自回来了?
“叫他到书房来——!”张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满。
“是!”
不多时,那刘班头进了书房,跪下给张澹磕头:“参见明府——”,张澹摆了摆手:“怎么回来了?”。